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做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無瑩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
【競豪奢】
原是打算先解李商隱的無題詩的,可是一看到這首《隋宮》,我便實在是忍不住動筆的慾望,只好把頭從那一大堆無望的愛情詩中抬起來,認真審視這首同樣無望的詠史諷喻詩。
為這個我又特意爬回書堆裡看了一遍隋唐史,於是便再一次感嘆中、國這令人啼笑皆非的歷史迴圈。政治家談天下說它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是中國很奇怪,是“分久必合,和不久必亂,亂後雄起”。周王朝分裂後,經歷了二百五十六年的春秋戰國,在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終於實現了他“御宇內,制六合”的理想抱負,統一中、國。這本是好是,幾百年的動亂,也該太平一次了。然而統一後的秦王朝徭役天下百姓,築長城,興水利焚書坑儒,禁錮思想;南征北戰,烽火不熄……這一切的一切,都為秦的覆滅做了鋪墊。人民群眾苦不堪言,起義伐秦似乎成了歷史必然。所以,當陳勝、吳廣農民起義,劉邦、項羽相爭楚漢時,很多人都長吁一口氣:終於,秦王,漢興。
似乎是為了驗證我那個結論般的,光有一個秦漢還不夠,秦王朝覆滅八百年後,公元581年,外戚楊堅奪取北周政權,建立隋朝,定都長安,自稱文帝。公元589年,隋軍南下,滅掉了南朝最後一個朝代陳,統一南北。自東漢滅亡後,三國兩晉南北朝,四百多年的動亂平息。和短命的十五年的秦王朝不太一樣,文帝在位時改革制度,發展生產,注重吏治,人民有了十三年安定的生活。然而公元601年,煬帝楊廣繼位,他的生活大肆奢侈,放蕩糜亂,更是於公元605年修建大運河,從長安過洛陽再到揚州,只為一賞傳說中的瓊花。這樣的說辭只是個傳說,不見得有多麼可信,但也足夠說明隋煬帝在人民心中有多麼不堪。於是,才有了隋唐演義中浩浩蕩蕩的李淵起義。同樣短命的只有39年的隋朝滅亡後,李唐王朝開啟了中、國空前的盛世,一直維繫了近三百年,才在公元907年被契丹的鐵蹄所踏平。
我寫此文的目的在於解詩,而絕非討論歷史政治。一向歷史就是我考試時最。拉分的科目,如今會考完了文理分班我又選了理科,更是把歷史徹底忘到了腦後。要不是一直研究詩詞,我可能都忘了隋唐為何物。可是要解《隋宮》,就不得不說一說歷史,談一談中國古代那些令人嘆息不已的歷史悲劇。
一直都在想,如果沒有歷代那麼多文人墨客的讚美,蘇杭揚州會不會像今天這樣久負盛名。且不說別的,在我四、五歲的啟蒙詩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白居易的《憶江南》三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這首《憶江南》組詩再加上同為白居易的《長恨歌》,大概就是我對中國古詩最初的所愛了。五歲的我,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詞中所蘊含的感情,但仍是被老師深情的講述打動了:江邊漫天的花朵在朝陽的映照下豔紅似火;春意剛曉,江水中生長出嫩綠色的藤草,從遠方看起來泛著寶石般的藍色。詩人陶醉在江南初春的山水人文中,即便回到長安後也不禁發出動情的感慨:能不憶江南!
那是初識人世懵懂不堪的小女孩對江南的驚鴻一瞥。從此,南國的美好便種在了我的心裡,再也揮不開,抹不掉。
再大一點兒,七、八歲是時,又讀到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煙花”、“三月”,都是極美的意象,而它們加在一起,只是為了引出接下來那句“下揚州”。揚州該是有多麼的富庶繁華,才能讓狂傲無邊的李白都如此讚美?再加上詩的後兩句,那種超然物外,淡然近仙的磅礴氣勢,一下子就把我震撼了。
再後來初中時讀到杜牧的“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高中時姜夔的《揚州慢》詞“二十四橋猶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真是句句都美到令人窒息,哀傷到令人嘆惋。
所以我們也不難理解,在面對揚州的瓊花時,為什麼連一生驕奢的隋煬帝都動了心,甚至不顧繁華的東都洛陽、西都長安,不惜耗費民脂民膏,也要修建大運河,造龍舟行宮。《隋宮》的開頭說“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做帝家”這紫泉宮,便是長安城,隋朝的國都。“紫”在中國古代一直都是個很好的字,它有“仙人、仙氣”的意思(比如說清朝的紫禁城,原意即為“仙人出入的地方”,有美化帝王身份的作用)。而這蕪城,自然也不是荒蕪之城,那不過是揚州的別稱罷了。
傳說李淵頭上顯有日角,乃為王氣(其實就是李淵顴骨較常人高)。所謂“玉璽歸日角”,就是指代李淵建立唐朝。
而這首詠史詩的高潮在頸聯。中、國古代迷信,人們看到螢火蟲從草地裡飛出來,便說它是從腐草化出來的。楊廣夜間遊玩時看到螢火蟲能發夜光,感到十分新奇喜愛,便命人去捉來用布包著供他玩賞。一時間,洛陽的夜晚幾乎已經再看不到螢火蟲的身影了。而他很喜歡楊樹,在去揚州的路上為了觀賞方便,就命百姓在運河邊栽種楊樹。詩的頸聯用“於今有”和“終古無”兩個詞用的尤其的妙,說明螢火蟲曾經有,可在隋煬帝后幾乎被捉乾淨了;垂楊曾經無,但為了迎合隋煬帝的愛好竟強行使洛陽揚州的水路成了楊堤,而幾十年後,竟只有暮鴉與之相伴。諷刺辛辣,構思精巧,顯出一派淒涼景象,實是一等一的警句。
最後一句話,也是引用一個傳說。《隋遺錄》中記載:煬帝在江都,昏湎滋深,嘗遊吳宮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喚帝為殿下。後主舞女數十,中一人迥美,帝屢目之。後主雲,即張麗華也。乃以綠文測海蠡酌紅梁新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花》,麗華徐起終一曲……後主問帝曰:“龍舟之行樂乎?如謂殿下致治在堯舜在上,今日復此逸遊,時何見罪之深耶?”帝忽悟,叱之,恍然不見。
大意就是說,隋煬帝在龍舟行宮曾夢見陳後主陳叔寶和他宴飲,其妃張麗華為隋煬帝舞名曲《玉樹□□花》,陳叔寶問他揚州行玩得如何?又說他楊廣治理天下的能力比堯舜還高,現在卻跑到這兒閒遊,該有多大的罪過呀!隋煬帝一聽氣了,怒叱了陳叔寶一句,一罵就醒了。
而隋煬帝正是在南下揚州的路上,龍舟行宮中被宇文化及刺殺的。李商隱還有一首《隋宮》:
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半做障泥半做帆。
這首詩寫隋煬帝南遊揚州時絲毫沒有必要的防備,甚至殺掉寫諫書者。而宮中的錦布,則全被用作馬下的錦墊和船帆。前兩句寫他輕狂殘暴,後兩句寫他多次南遊,耗盡民脂民膏。這也是他最終死亡的一項決定性原因。正是他的“南遊不戒嚴”,才給了宇文化及刺殺的機會。
自己親下命令修的龍舟、建的運河,卻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如若煬帝早知今日,他還會不會如此興師動眾為自己修建墳墓呢?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悲哀,也是我國曆代帝王共同的悲哀。費盡心機,到頭來不還是一抔黃土!最近重看了一遍《盜墓筆記》,吳邪張起靈他們倒了那麼多皇陵,那一個不是富麗堂皇,可那些帝王們曾經希翼著的,死後也享盡繁華,又有哪個實現了?生前為自己修建什麼雲頂天宮,求什麼長生,最終不還是屍骨腐爛,陵墓為後人所盜?
迴歸正題,詩的結尾,李商隱用反問的語氣說出“豈宜重問後、庭花?”明裡寫隋煬帝荒淫無道,實則隱喻了當時的晚唐時期政治混亂,帝王不思進取,不能任用賢臣。自己也因此無法施展抱負,空一番熱血,無處報國。
我們幾乎可以認定,這是李商隱諷喻詩中最經典之作。這首詩構思精巧,用典獨到,一改無題詩中纏綿婉約的形象,顯示出李商隱對政治的擔憂和無能為力。可以說,如果在無題詩、愛情詩中看到的李商隱是一個多情的風流才子,那麼詠史詩中的他就是一個憂國憂民卻又一生鬱郁不得志的政治家形象。他只能把自己的一番志向,全寫進詩中,用文字來提醒封建統治者們:醒醒吧!難道真的要等到國家覆滅,像隋煬帝一般,到地下去享樂嗎?
長樂瓦飛隨水逝,景陽鍾墮失天明。奢侈淫樂,轉眼瓦飛鍾墮;天道如何,吞恨者多。莫要到失去這江山時,才悔恨當年驕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