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內,有人處心積慮設下毒謀,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為了對付楊寧而徹夜難眠。子夜時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練,在靜謐的夜色中亙古東流,夜幕下一葉扁舟順著江水漂下,在被月光對映得一片潔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隱若現的水痕。駕舟的是一個身材消瘦的男子,穿著漁夫裝束,面孔隱在月影之內,看不清楚五官輪廓,但是隻見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絕非尋常人物。
金陵東下的這段江流水面極闊,兩岸觸目可見山峰石磯,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巒疊嶂,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駕著小舟,避開了岸上軍寨裡灑落江面的燈光,貼近了岸邊,連人帶船隱藏在山影之中,越發影蹤難尋,縱然有人瞧見他的影子,多半也以為是水鳥而已。就這樣過了幕府山、燕子磯、勞山,輕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壘的山巒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鬆了口氣,抬頭仰望,只見那山頂上黑沉沉地盤踞著一座高聳的樓閣,月光下可見畫角飛簷,雕樑畫棟。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腳下早已廢棄的破敗碼頭駛去。
那人剛剛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響起一縷清麗的簫音,簫音清越明麗,曲調低迴纏綿,卻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從前多次聽聞的一曲《踏雪尋梅》。那人停住了腳步,凝神聽去,只覺一縷簫音忽高忽低,頗有縹緲莫測之感,每一個章節,每一次曲折,卻都是行雲流水,連綿不絕,宛似漫天飛雪撲面而來,寂寞中透著清冷。又聽了片刻,只覺那簫音漸漸婉轉低迴,不多時已經細若遊絲,甚而消散無蹤,可是心中卻偏偏能夠感覺到那靜寂無聲中的韻律,彷彿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被這樣的沉默壓制住了,正當心緒低落,幾乎難以抑制情感的時候,一縷簫音驀然揚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風雪中綻放開來,那種從心底湧起的喜悅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蠡。簫音繼而奏出一串的明麗音符,描繪出一幅雪後的動人畫卷,風中輕顫的梅枝,月下橫斜的疏影,橋下漣漪的清波,音符漸漸跳躍起來,低沉時如閒花照影,飛揚時如風如煙,彷彿是一對母女攜手去尋訪那一枝雪後的春梅,簫聲中傾訴著聲聲喜悅,只是不知怎麼,或許是洞簫原本的悲涼漸漸散發出來,明明是喜悅的曲調,卻隱隱透出一抹無限的悲涼。簫音漸落漸沉,終於轉為悲涼,如泣如訴,悽楚纏綿,正如好夢難留,黃粱初醒。這時,曲調已經轉為《安魂曲》的旋律,簫音淒涼悲愴,纏綿悱惻,似是兒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懸念遊子,更如孤雁南飛,煙波千里,聲聲斷腸,字字血淚。當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風中的時候,已經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練,舉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弔。那人抬起頭來,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對映出點點反光,卻原來不知何時,那人已經淚流滿面。
用袖子拭去淚痕,那人沿著山路攀登而上,不過片刻已經到了山頂,離得近了,才發覺這座月光下威嚴華麗的三層樓閣其實早已經破敗不堪,只樓前門上的那塊匾額都已經蒙塵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見三個龍飛鳳舞的篆字“落星樓”幾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樓前,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道:“平師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見,請師妹賜允。”他的語聲並不響亮,可是中氣充足,音線悠遠,整個山頂都可聽得清清楚楚,顯然內功比起月前大有進步。
話音在風中消散良久,從落星樓的頂樓才傳來一個清冷冰寒的聲音道:“原來是居師兄,是顏紫霜讓你來見我的麼?”
居重心中微凜,抬起頭懇切地道:“師妹見諒,小兄不是存心違逆師妹心意,只是想要報復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聽命於顏仙子,師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憑魔帝和劍絕在江寧停留,師妹你雖然武功絕世,但畢竟人單勢孤,若不能得到顏仙子相助,想要報仇終究是鏡花水月。”
樓內的女子輕輕一嘆道:“師兄,你錯了,若想報仇,根本不能對顏紫霜惟命是從,她的心裡有萬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義壯志,卻獨獨沒有情義二字,智者無情,不外如是。你跟著她只會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不知何時就會被她犧牲,為師父報仇之事,我自會處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轉告顏紫霜一聲,師父之死,子靜或者有五分罪責,另外五分卻要著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門不能相殘,我早就將她手刃劍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戰的當事人之一,不知內幕,僅憑所見所聞,令他難以苟同平煙的看法,沉聲道:“師妹所言差矣,姑姑雖然只將我收為記名弟子,但是恩義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夠坐視不理。更何況當時我雖然不在場,可是後來也已經打探清楚,姑姑對那魔帝處處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賊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殺手,若非他忘恩負義,姑姑怎會落敗身死,就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們兄妹見到。顏仙子雖然有錯,錯在她請出姑姑剷除邪魔,歸根結底,魔帝才是我們的仇人,如今顏仙子痛悔萬分,決心全力助你我復仇,師妹縱然不肯諒解,也不能全然不顧顏仙子的一番苦心。我聽說師妹和那魔帝本是舊識,就連姑姑傳授師妹的劍法,都洩露給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師妹竟然戀棧舊情,不顧姑姑對你的養育之恩麼?”
“住口。”一聲斷喝從樓內傳來,聲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覺頭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聲,卻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視著落星樓,絲毫沒有屈服之色,反而揚聲道:“無論如何,顏仙子託我轉告師妹一聲,魔帝在江寧已經數日,明日是集珍大會的最後一天,萬寶齋在秦淮河畔宛轉閣舉行鬥琴盛會,勝者可獲焦尾寶琴,洞庭雙絕精通音律歌舞,雖然琴絕不在,劍絕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參與宛轉閣觀戰,事過之後這兩人可能就會鴻飛冥冥。師妹已經在落星山駐留多日,若是有心報仇,最好不要錯過明天的機會,否則縱然師妹舌綻蓮花,我也只當師妹辜恩負義,從此以後情義兩絕,再無兄妹情份,我知道師妹或者沒有把我這個無能的師兄看在眼裡,但是姑姑的在天之靈難道也不在師妹意中麼?”
樓內靜寂無聲,沒有回答,居重一頓足,轉身走下崖去,緊咬的牙關不覺滲出血痕,一滴滴墜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紅如火,正如這個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沒黃泉,也不能消減一分。
落星樓之上,西斜的月光透過早已沒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樓中,原本殘破的房間早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在避風的角落處,從樓頂垂下一頂雪白的紗帳,透過朦朦朧朧的帳幕,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帳內傳來一聲輕嘆,然後一隻欺霜賽雪的玉手挑開了紗帳,露出了平煙清冷秀麗的容顏,她的另一隻手上握著一管淡黃的竹簫,布衣荊釵,天然國色,腰間束著青絲纏銀的衣帶,離開岳陽不過十數日時光,平煙已經清減了許多,青絲如墨,鬢角卻多了些許寒霜,那雙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經凌厲如劍,眼底深處有著無盡的悲愴和怒火,這個曾經心中只有劍道的女子,也不能逃過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聲長嘆,平煙起身走到窗前,舉目遠眺,窗外長江如練,滾滾東流,宛若心中愁緒,恨海難填。仰頭望月,彷彿在月中看見一個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煙低聲道:“子靜,子靜,你為何要殺死我的師父!”幽冷的聲音沒有疑惑和迷茫,卻帶著難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顏紫霜聽見,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這位面冷心冷的師姐終於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以血還血。
同樣的月光下,楊寧憑窗而立,只覺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麼,那清冷的月色讓他想起了記憶深處的影子,隱在袖子裡面的左手緊緊握住凝青劍,雖然有薄若蟬翼劍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劍刃的鋒利和冰寒,正是劍如其人。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脆如冰玉的聲音道:“子靜,子靜,你說明天我有沒有機會替姐姐奪來那具焦尾琴呢?”
楊寧微微一笑,轉過頭去認真地說:“姐姐若是喜歡,那焦尾琴就是綠綺姐姐的。”
集珍大會的第十日終於到了,不過這一次可沒有在萬寶齋舉行。蕭旒是個聰明人,萬寶齋雖然富可敵國,卻終究是帶了幾分銅臭氣,若是在齋中舉行琴會,未免有些貽笑大方,所以在數日之前他就已經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轉閣,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書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選在此地舉行琴會最是合情合理。更何況秦淮河兩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書院青樓,更有無數色藝雙全的女子,精通琴棋書畫,正是一個青樓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條件,若單憑才藝,只怕這秦淮河的名妓還要勝過許多頗負盛名的才子,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而這琴會若在宛轉閣舉行,自會有許多在江南都頗負盛名的名妓參與,再加上前來參與鬥琴的各方客人,這樣的盛況,可能是十數年也難得遇上一回。萬寶齋從中謀劃,自可邀得清名實惠,所以雖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頭,蕭旒依舊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況青萍一聽說琴會之事,就是興致盎然,親自到萬寶齋的寶庫裡尋了一聚古琴,練習了整晚,想要在琴會上小露鋒芒,如今楊寧已經是萬寶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義姐,更可能是未來的主母,就是為了討得青萍歡心,蕭旒也萬萬不能讓這次琴會出了什麼紕漏,所以更是盡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轉閣,力求賓主盡歡,琴會一帆風順。
日上三竿,江寧總店的護院安道淳奉命前來迎接楊寧和青萍兩人去宛轉閣,院門一開,就看到青萍神采飛揚地扯著楊寧衣袖三步併成兩步地跑了出來,雖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麗嬌豔的容顏宛若帶露春花,沒有一絲疲憊神情,倒是楊寧神色淡漠,眉宇間有幾分落落寡歡,似乎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不過每當那雙幽深冰寒的眸子從青萍身上掠過,眼底深處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開心,他也開心一般。楊寧和青萍並肩走出院門,隨後走出來的卻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著他沐浴更衣,又將頭髮鬚髯都梳理修剪過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銀灰色武士裝,貼身的裁剪將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來,越發顯得魁梧彪悍,不過黑底暗紋的外袍和手中抱著的琴盒卻讓他少了幾分兇悍,多了幾分溫和。雖然從原來的骷髏會大當家變成了現在的跟班隨從,不過看他張開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因此對楊寧有什麼不滿,反而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這也難怪,即使是褚老大這種粗人,從蕭旒口中知道什麼是魔帝侍從之後,也不免會心花怒放的,這個侍從身份至少可以保證楊寧不會隨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還兼具魔帝鼎爐的身份,更何況他本就對楊寧頗具好感,若能跟著這個少年,總比在新成立的錦帆會寄人籬下的好。
安道淳領著三人從萬寶齋的後門走出,和前面寬闊繁華的御街不同,萬寶齋後門是一條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內有秦淮河、清溪和運瀆交錯縱橫縱橫,以舟代步,幾乎可以到達大半個金陵城,所以萬寶齋的後門也有一個小小的青石碼頭,繫著一艘精巧纖長的畫舫。四人登上畫舫,進了艙中,坐定之後,安道淳便令舟子開航,畫舫輕悄無聲地駛入了河道,不多時轉入了一條更為寬敞的河流,河上烏篷船往來如梭,也有許多華麗的輕舫,都是不急不緩地各自前行,直到這時,楊寧和青萍才當真領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閒雅的另外一面。
畫舫遊走了片刻,終於轉入了秦淮河的主道,這一帶和別的河道不同,兩岸看不到連雲廣廈,富貴門閥,卻是一間間青樓書院,或者富麗堂皇,或者雅緻風流,雖然是在秋末時分,煙柳凋敝,但是隔著綠瓦紅牆,卻隱隱可見看見紅葉如火,松柏常綠,別有一種風味。不過這些樓閣雖然多有不同,卻每一家門首都懸著一盞樣式精巧的紗燈,或者是青綠色,或者是胭脂紅,朱碧相間,相映成趣。青萍雖然曾經和綠綺在洞庭以琴舞娛人,但不過是藉此遮掩身份,探聽江湖訊息,別說她們自己,就是前來聽琴觀賞劍舞的客人也很少將她們當成風塵中人,因此對真正的風塵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來,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問。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這秦淮河兩岸的青樓書院有兩種,一種是賣藝不賣身的清館,一種是人人可去的風流場所,叫做紅館,彼此間涇渭分明,為了標榜清楚,也讓前來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數,所以這門前紗燈就是標誌,若是不顧規矩,胡亂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風塵女子的大忌。這些名妓身後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對付一個人當真是輕而易舉。不過凡是能夠在岸上書院青樓存身的名妓,就是懸著紅紗燈,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輕賤之人,想要一親芳澤,需得陪盡小心,金銀鋪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過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艱難,比追求名門閨秀還要多上幾分。”
青萍聽到此處,只覺顏面發燒,她雖然曾以藝妓身份示人,卻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與人語,何曾聽過這樣的言語,雖然知道安道淳不過是向自己介紹秦淮的風物,也覺羞澀難言,目光一閃,卻見楊寧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驀然伸手在楊寧腰間狠狠擰了一把,楊寧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先是心中一顫,就要還手,但是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不由頓了一頓,這一停頓已經給青萍襲擊得手,只覺強烈的痛楚從腰間傳來,不由微微苦笑,無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見楊寧的眼神,只覺心頭一滯,繼而惡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莫非也想試試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別說你現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報上名來,就可以風流快活一番吧。”
楊寧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屬,總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哪裡聽見安道淳和青萍說些什麼,青萍見他傻呆呆的模樣,只覺心中好笑,那一縷醋意不知不覺間已經消散無蹤,不由大笑起來。見青萍展顏,楊寧鬆了口氣,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眼神已經溫和了許多,安道淳自覺方才失言,此刻不敢發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無顧忌,也跟著笑了起來。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聲裡,青萍的笑聲宛若銀鈴一般,順風飄入另外一艘華麗的畫舫之中。那艘畫舫表面上看似尋常,只是凌波渡水,輕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畫舫的材質竟是南海檀木,這種檀木極為貴重,用來製作傢俱,往往價值千金,此刻卻用來做了一艘尋常畫舫,這樣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諸侯也未必捨得,可見其中蹊蹺。不過若給人看到畫舫中的主人,想必會恍然大悟,除了南閩俞家的人,天下間還有誰能夠有這樣的大手筆,輕易聚集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過此刻的俞秀夫卻是神色黯淡,耳邊飄來意中人夢縈魂牽的聲音,雖然未見佳人倩影,卻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歡欣,只覺得心中越發悽苦,怔怔望著案上的一個黃梨木盒,呆若木雞。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開啟盒子,略顯陰暗的船艙裡頓時顯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卻原來這盒子裡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顆顆檀珠圓潤光澤,觸手一片清涼,用金絲銀線編織成汗衫,可謂價值連城,這是他數日來令人趕製出來的珍寶,可是製成之後,心中卻生出無盡的惆悵,自己要如何將這件珍珠衫送給青萍呢?那個女子剛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禮?正在猶豫之間,身邊傳來管事的聲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轉閣了。”
俞秀夫驚醒過來,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只見秦淮河在前面繞過一個彎去,就在此處有一座三面臨水的樓閣,樓高數丈,飛簷流丹,粉牆翠瓦,雅緻華美,樓前有一座小小碼頭,可以容納兩三艘畫舫遊船,從碼頭到樓閣修建了一條白木的棧道,棧道兩邊花木扶疏,曲徑通幽,正通向珠簾九重的宛轉閣。這裡的碼頭不大,再加上不喜歡喧囂,所以客人登岸之後,船隻經常順著河道駛走,可以到數里之外的白鷺洲暫歇,這宛轉閣和白鷺洲遙遙相望,可以用***為記,招來船隻,客人要走的時候不需片刻船隻即到,最是輕鬆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時,正看到一個黑衣秀士在書童攙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許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側過頭來,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對映著陽光,從俞秀夫身上掠過,停留了剎那,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可是不知怎麼俞秀夫竟然覺得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睛深處竟透出冰冷殘酷的意味,只覺心頭巨震,俞秀夫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心中波瀾乍起,鳳台閣主果然是鳳台閣主,這不經意間流漏出來的鋒芒,是否那溫文儒雅的吳澄吳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楊寧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後面,望見吳澄之後,都是心中一動,蕭旒沒有跟兩人說過吳澄也要參與琴會,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楊寧一眼,眼中透出徵詢之色,楊寧目光微動,微不可察地點頭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開簾櫳走出艙去,高聲道:“吳先生,您也來鬥琴麼?”
這時候吳澄已經登上岸去,笑面閻羅邱生和殿中將軍戰惲正隨後走出船艙,戰惲手中還抱著一個古樸的琴囊,聽到青萍呼聲,三人都轉頭向這邊望來,不過除了吳澄之外,兩人的目光幾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後的楊寧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縷喜悅,向楊寧微微一笑,輕輕頷首,雖然這個笑容令他顯得分外猙獰可怖,但是楊寧卻不會誤會他的心意,所以神色雖然淡漠依舊,目光卻柔和了幾分,也是頷首還禮,相反的,那戰惲的目光卻是有些凌厲,將楊寧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獵人打量獵物,將軍看待敵人的模樣,眼中更是帶著幾分熾烈的戰意,雖然略顯張揚,卻讓他多了幾分激揚神采,少了幾許蕭瑟。
吳澄停下腳步相候,直到楊寧和青萍登上岸來,才朗聲笑道:“原來子靜公子和青萍小姐也來了,這也難怪,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寶,若能據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風采,就是我這粗通琴藝的俗人也敢冒昧前來,更何況受過清絕先生親授琴藝的劍絕呢?只可惜琴絕綠綺小姐傷勢未曾痊癒,如果她能夠親來宛轉閣,恐怕這焦尾琴的主人絕對不會是旁人了?”
青萍聽到此處,想起身陷信都的綠綺,再想到楊寧的身世處境,不由一陣恙怒,毫不領情地道:“若是我姐姐親來,自然沒有話說,這焦尾琴絕不會落入別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們那位世子殿下強行留在信都了,不過我的琴藝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沒有奪琴的機會,倒是您吳澄先生,這次趕來參與琴會,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馬到成功吧,這也難怪,那羅承玉也是附庸風雅之輩,要不然怎麼糾纏我姐姐不放,您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曉音律吧,否則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師父呢?”
聽到青萍諷刺意味十足的話語,邱生和戰惲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還罷了,顧忌著楊寧的存在神態有些收斂,那戰惲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經變得森寒酷厲,倒是吳澄只是搖頭苦笑道:“青萍小姐說錯了,這一次吳某不過是旁觀之人,雖然吳某略通音律,但是一雙眸子看不見江山如畫,人物風流,所以琴聲不免有幾分侷促,怎敢在人前獻醜,這一次參與琴會的是戰將軍,他的琴道傳自幽燕大家,也有獨到之處,一會兒青萍小姐不妨領略一下戰將軍的琴藝。”
聽到這裡,楊寧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幾分驚詫,他們都以為戰惲不過是幫著吳澄抱著瑤琴,想不到這一次參與鬥琴的竟然是戰惲本人,一個莽莽武夫和三尺瑤琴放在一起,頓時生出一種不和諧的感覺,青萍更是仔細向戰惲雙手望去,只見這雙手修長乾燥,十指皆有繭子痕跡,若是拿槍執劍自然最合適不過,用來撥動琴絃,卻不免多了幾分晦澀,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來戰將軍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機會聆聽將軍的琴藝吧。”戰惲聽出青萍的暗諷,卻只是冷冷一笑,並沒有反唇相譏。
眾人正說著話,忽然耳中傳來幾聲錚錚琴音,韻律平和優雅,隱隱透出迎客之意,吳澄微微一笑,轉移話題道:“看來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歡這麼多人擋住了道路,還是快些進去吧。”他這句話別人聽起來都不覺得怎樣,青萍卻是心中一動,能夠從寥寥幾聲琴音中聽出真意,看來吳澄的琴藝也是非比尋常,怎麼這次鬥琴卻不肯親自出面呢?如果當真如吳澄所說,因為目盲導致琴音侷促倒也罷了,可是在青萍看來,這位吳先生雖然目不能視,但是胸襟氣度皆非凡響,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會有這樣的瑕疵。不過這些念頭在青萍心目中不過一閃而過,微微撇嘴,也不理會吳澄,拉著楊寧向宛轉閣走去。吳澄搖頭微笑,絲毫沒有惱意,倒像是看見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鬧一般。
不過兩人經過吳澄身邊之時,楊寧卻微微一皺眉,目光炯炯向吳澄望去,不知怎麼,他總覺得今日的吳澄的氣息多了幾分鋒芒,若非不論身形舉止,還是內息變化,都和前幾日一般無二,面上也沒有易過容的痕跡,只怕他要懷疑這個吳澄並非真身了。這樣的變化定有緣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麼就是吳澄心境有了變化,才讓自己察覺出異樣來。
似乎是感覺到楊寧的猶疑,吳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頷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種溫和的舉止中透著淡漠的疏離,再也感受不到原來的那種親厚,楊寧不知怎麼只覺心中一痛,別過臉向前走去,加快了腳下的步伐,雖然不知道吳澄對他的態度為什麼發生了變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關吧,罷了,罷了,自己從未奢求過得到幽冀的認同,又何必在意這樣的小事呢,看來自己還未得到“堅心忍性”的真諦,才會被前幾日的假象所矇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