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無奈地瞧了正談得火熱的青萍和雷劍雲一眼,這兩人正以筷子當做算籌,在那裡策劃著如何拍賣那批珍貴的秘藏,如何虛張聲勢,如何水漲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陽劍派少主,南寧新貴和名揚天下的將軍愛女,清絕弟子,倒像是兩個沆瀣一氣的奸商。這些事情楊寧實在不感興趣,看青萍興高采烈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卻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懸掛著草編的淡黃簾子,透過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見外面的景緻,雖然人物景觀都如霧裡看花一般影影綽綽,卻勝在隱蔽,何況對於旁人來說可能會阻礙目力的草簾對楊寧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從楊寧清醒開始,不是殺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當真還沒有多少這樣清閒的時候,悄立在簾櫳之後,打量著形形色色的行人,楊寧不知不覺失了神。對面是懸掛著黑底白字匾額“翰林軒”的店鋪,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還有許多小廝老僕,經常是空手進去,捧著一大堆筆墨紙硯出來,雖然隔著十幾丈遠,但是隱約可以聽到高談闊論的聲音,甚至可以聞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不小心在門口摔了一跤,手中捧著的一刀宣紙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顧著抹眼淚,直到旁人提醒,才將還沒有弄髒的宣紙收攏起來。旁邊是一家糕餅店,掌櫃和夥計抬著新出籠的點心放到門口,一湧而上的人群迅速將兩人淹沒,直到那掌櫃連聲吆喝,才排成了一條長龍,這裡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牽著孩童的婦人,甚至一個有一個讓小孫子騎在頸子上的老頭,每個人都拿著油紙包笑著離去,生意如此興隆,讓那掌櫃肥肥胖胖的白臉上堆滿了笑容。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有孩童央求的呢喃聲,有父母逗弄兒女的聲音,雖然這些人多半衣著尋常,容顏上帶著歲月艱辛的刻痕,可是這一刻他們卻是盡享天倫之樂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楊寧卻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有那樣單純的快樂,自從一個人孤孤零零地被拋棄在這世上的時候,他就已經離快樂越來越遠,殺戮和陰謀總是如影隨形,就像自己剛才放過的雷劍雲,就像街頭小巷裡面正在窺視自己的那兩個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邐而來的香車寶馬,在過酒樓的剎那,輕紗飛揚,半張輪廓秀美的臉龐仰頭望來,一隻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來,透過簾櫳,正與楊寧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濺中透出一縷冰寒的敵意,然後紗簾垂落,遮住了一切。
楊寧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彷彿可以透穿他的五臟六腑,車中之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讓他頓時心生戒備,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視帶來的壓力自己似乎曾經感受過,正在他心頭疑慮的時候,耳邊傳來雷劍雲的聲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閣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這樣的情面,可以請動素娥小姐離開巴郡到江南來。”
楊寧聞言目光一掃,果然瞧見那穹頂飛簷的香車四角懸掛的粉紅輕紗織就的宮燈,上面用月白絲線繡著“沉香瀉玉”四個娟秀小字,現在宮燈沒有點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間,必然可以被從裡面透出的燈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這時候已經到了窗前,掀起簾子看去,卻已經遲了一些,只看見那輕紗飛揚的香車絕塵而去的背影,不禁嘆息道:“唉,久聞巴郡沉香閣的素娥精通琴棋書畫,尤其是琴道之上極為精絕,綠綺姐姐還曾經說過若有機緣想要和她切磋琴藝呢,只是聽說素娥輕易不見客,又不喜歡離開蜀中,這才作罷,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卻偏偏遠在信都,當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劍雲笑道:“說起來當真令人遺憾,綠綺小姐有琴絕之稱,昔日岳陽樓前已經令在下心悅誠服,而素娥小姐雖然是蜀中名妓,據說清高絕豔,素來不以真面對人,一張古琴據說可以引來百鳥朝鳳,雖然傳音未必是真,但想來也是造詣不凡,如果兩位小姐能夠一較琴藝,必定是琴道盛會,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緣見到了,誰讓綠綺小姐身在龍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個白眼,道:“姓雷的,你還真的不忘挑撥離間啊,雖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險,可是還算不上龍潭虎穴吧,再說我就不信還有人在琴道上能夠勝過我姐姐,這次既然狹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見識一下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虛名也就罷了,若當真是真材實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戰書,約期鬥琴,我姐姐這琴絕之稱可不是平白得來的,若不能冠絕天下,豈非名不符實。”
雷劍雲絲毫沒有被揭穿心思的尷尬,反而連連點頭道:“青萍小姐所言極是,素娥小姐雖然才藝冠絕蜀中,但是怎可和綠綺小姐相提並論,若論琴道,技巧為次,心境為先,所謂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縱然琴技上可以和綠綺小姐相比,若論心境人品,當世又有哪個女子可以和綠綺小姐這樣絕世脫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顏如花,道:“雖然姐姐聽見多半要謙虛不認的,但我聽來卻是歡喜得很,這世上本就沒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彈出姐姐那樣清絕的琴音,子靜,改日我們去見見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楊寧目中寒光一閃,冷冷道:“這女子不簡單,青萍不可輕忽,琴藝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內功已經可以和綠綺姐姐一較高下了。”
青萍聞言神色微動,雷劍雲卻是驚呼道:“這怎麼可能,沉香閣的花魁素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雖然不曾親眼見過此女,但是門中有這方面的資料,應該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楊寧冷冷瞥了雷劍雲一眼,完全沒有解釋的打算,他不喜歡有人質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雖然那車中女子修習過隱藏實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卻是一覽無遺,這世上能夠瞞過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師級別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況下可以隱匿住修為深淺。
雷劍雲話一出口,已經發覺失言,這些日子他也透過許多渠道收集關於楊寧的情報,這些訊息裡面無一不指明眼前這少年在武學上面已經蔚然大家,他既然這樣說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閱歷,也知道風塵中的確有許多文武雙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於琴棋書畫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縱然會些武功,卻也多半隻是二三流的水準,而琴劍雙絕雖然也曾躋身風塵,卻不過是為了掩飾清絕弟子的身份罷了,那麼一個聞名天下的蜀中名妓,為什麼也會有一身如此驚人的武功呢?這其中可以揣摩的隱秘太多了,雷劍雲眼前卻也顧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記在心裡,歉意的一笑,然後轉移話題道:“子靜公子,青萍小姐,兩位既然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現在金陵的局勢,不知道兩位可有什麼想知道的訊息麼,在下畢竟已經來了幾日,定然全盤托出,毫無隱瞞。”
青萍對雷劍雲的心思心知肚明,卻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反而是對雷劍雲的建議很感興趣,雖然伊不平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會比滇王在這裡的暗探探聽到的多,所以含笑問道:“方才在鳳台,我和子靜見到了很多在赤壁見過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物麼?”
雷劍雲正色道:“這一次雖然不過是萬寶齋舉行盛會,但是因為錦繡郡主招親之時,幾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來,更不用說這裡本是越國公的地盤了。現在鎮守金陵的越國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氣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機陰沉,手段高明,頗有乃父之風,所以坐穩了世子之位,不可動搖。其次就是海陵郡主儀賓東陽侯,春水堂堂主師冥,越國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請婚使,當然還有越國公的親弟唐康時在後面坐鎮。越國公府中更是高手如雲,在鳳台露面的不過是奉越國公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會在這種場合露面的,所以兩位不要因此看輕了越國公的實力。這一次他們不和兩位為難,多半是因為集珍大會正在舉行,不願出爾反爾,違背了唐伯山對外的承諾,其次也是擔心兩位痛下殺手,損及越國公府在金陵的統治根基,但是卻絕不是怕了兩位。
至於別處來金陵的勢力,首先說我們這邊,王上這次雖然派在下前來選購奇珍外,卻令荊南將軍段越為正使,前來和越國公世子唐伯山商議兩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紛爭,段越是子靜公子見過的,應該知道他的能力,雖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為難,越國公府就可利用這個藉口堂而皇之的對付兩位,所以子靜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衝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來,此人可不尋常,竟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吳澄,雖然雙目不能視物,但是據說此人才華過人,甚得羅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據說是信都郡主府中鳳台閣的閣主,鳳台閣是羅承玉掌握權力的機構,身為閣主的吳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憑他隨行帶著的燕山衛高手,就知道恐怕羅承玉沒有正式繼承王位之前,身份貴重之處還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邊的護衛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幾個,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縱橫北疆的獨行盜笑面閻羅邱生,此人手中雙鉤,曾經殺過無數高手,後來被火鳳郡主設計誘捕,卻沒有處以死刑,反而留在身邊做了侍衛,還有兩人是當日曾經跟著羅承玉到過七星塢的,一個使用血紅短弓,一個使用摺扇,其他的人姓名暫時難以查出來,但想必也是身份相當之人。其中還有一人名叫戰惲,就是這次準備去提親的人選,此人是幽冀左將軍方桓的義子,未來燕王妃的兄長,今年二十三歲,卻已經是幽冀右衛殿中將軍,官居二品。幽冀軍制本來是郡主親自制定,設龍驤府統管軍事,其下設左右將軍統管十軍。除此之外抽調精銳組建護佑燕王的親衛軍,左右兩衛各設殿中將軍,所以這戰惲的身份權勢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偉,文武雙全,也算得上郡主招親的有力競爭人選。
還有洛陽也有使者前來,想必青萍小姐也聽說過豫王楊鈞,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又是素有賢孝之名的親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擁護,不論身份地位都是顯赫無比,此次到金陵來聽說幾乎萬人空巷,許多未出嫁的女兒家都攔路去看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說到此處,雷劍雲語氣中帶了幾分妒意,顯然那位豫王殿下對他的壓力不小,即使沒有抱著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間的競爭本來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劍雲這裡侃侃而談,卻沒有留意到楊寧眼中掠過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雖然無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卻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資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說不定集珍大會上就要鬥個你死我活呢。對了你說一帝三藩都有人來,那麼漢藩也有人來麼?你們來是為了求購聘禮,漢王的人到金陵來難道是要準備嫁妝麼?”
雷劍雲聞言不禁大笑起來,道:“說不定正是如此呢,不過想必那錦繡郡主的十里紅妝早就預備妥當了。只是漢王一向精兵簡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漢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貴的人之一,怎會不派人參與集珍大會呢?這一次漢王派來的使者李溯,據說是漢王自幼一起長大的親信侍從,想必能夠秉承漢王的心意,在這集珍會上展現財勢吧。”
青萍仔細將這些人盤算了一遍,道:“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幾件能夠入了他們的眼,你我合作之下,應該可以讓師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楊鈞和鳳台閣主吳澄,我們方才不過是商量著如何聯手算計師冥,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兩個人也入彀呢?”
雷劍雲皺眉道:“這可難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圖》之外,其他的東西雖然珍貴,卻也不是他們誓在必得之物,畢竟除了越國公和漢王之外,也沒有人有不顧一切購買這些珍寶的勇氣,要知道洛陽和信都都在厲兵秣馬,恐怕都缺錢的很,不會花上幾十萬兩銀子去買一些不能用的破銅爛鐵的。”
青萍聽到雷劍雲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銅爛鐵,雖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皺眉,楊寧卻已經搶過話頭道:“那本梵文金剛經若是拿出去拍賣,豫王楊鈞一定會費盡心思買下來的。”
雷劍雲聞言一怔,不知道楊寧為何會有這樣的看法,一本經書,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麼藏寶圖,為什麼豫王會重金收購呢?只是他剛想要追問,卻見楊寧眉宇間隱隱浮現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凜,知道這多半是楊寧心中之謎,只得按耐疑慮,卻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詢問。
楊寧雖然留意到了兩人神色,卻是別過頭去,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楊鈞會看重金剛經,自然是因為他的身世,雖然少年時長年避居棲鳳宮不見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鳳郡主也不能堅持拒之門外的,那就是刀王楊遠。楊遠身為四大宗師之一,又是皇室親王,曾經與隱帝以比武較技為名進出棲鳳宮數次,而最後的一次,楊寧也得到允許觀戰。雖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緣,但是楊遠何等人物,在楊寧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楊遠那一身灰色的僧衣雲鞋,手中的經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個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經威凌天下,令人渾然忘卻他眉宇間的疲憊之色,已經手腕上始終不曾摘落的檀珠。楊寧記得後來師尊曾對自己說過,刀王這一生陷於權勢之爭,卻非是本心,不過是為親情血緣所羈絆罷了,雖然這破綻不是尋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後若與刀王對敵,應記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綻可乘。這原本是西門烈指點他對敵的話語,楊寧自然謹記在心,更牢記住刀王幾乎手不釋卷的經文正是金剛經。雖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楊寧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楊氏的子弟想要爭權奪利,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就是討好楊遠,楊鈞當年既然有膽量偷入棲鳳宮,今日怎會沒有討好刀王的勇氣,所以楊鈞會買下梵文的金剛經的判斷也不僅僅是子靜的憑空臆想了。只是這樣的猜測,卻是基於楊寧透過對這兩個血親的僅有認知所得來的,其中悲愴血淚彙集,所以楊寧卻是絕對不肯說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終究是對楊寧有著異乎尋常的信賴,對他說出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見楊寧無意透漏真相,卻也不急著追問,反而轉身拉著雷劍雲商量起來,跟他敲定如何丟擲訊息,如何豫王試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該如何誘使豫王入彀。只是兩人都覺得還是勢單力薄,如果還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寧城中真的有膽量有能力相助兩人的就只有與滇王、越國公勢均力敵的其他三家帝藩勢力,可惜子靜和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無往來,想來想去,竟是隻能勉強一試而已。不過兩人商量了半天,卻是說定暫時不要拍賣舍利子,那樣的東西若當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門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暫時收藏起來,將來拿去做人情也好過真金白銀出售給人。只不過兩人在這裡卻是諱莫如深,將來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沒有透漏出口風。
拍賣父親秘藏的事情說定之後,青萍又對集珍會上可能會出現的奇珍異寶生出興趣來,不禁笑著追問雷劍雲道:“其實我這幾樣東西不過十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會上還有其他奇珍異寶,值得這幾家搶購吧?”
青萍這個問題問得恰好,雷劍雲在這上面早已經用了心思,此刻略帶傾羨地道:“自然還有別的奇珍異寶,其實兩位未來江寧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經有了三樣奇珍,不過眼前應該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書畫之屬,件件都是可以當做聘禮的寶物。”
青萍聞言眼睛一亮,她和綠綺跟在清絕先生身邊數年,對琴棋書畫都是造詣頗深,自然知道能夠在這方面能夠稱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夢寐以求的寶物,不禁來了興趣,略帶興奮地道:“這畫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圖》了,卻不知道其他三件寶物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