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經花殘葉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帶著幾許秋意,尤其是龍蟠虎踞的江寧城仍然處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再過十天半月,要進入最難耐的冬季了,陰寒潮溼的冬天永遠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縉紳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棲霞山的紅葉尚未褪盡的今時今日,雖然雨後初晴,仍然有許多人登山遊歷,而風光旖旎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遊人如織。
當然江寧城內最熱鬧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樓曲坊,車水馬龍,畫舫遊船遊弋往來,臨水人家紅袖招,曲徑通幽有歌聲,當真是十丈紅塵,軟玉溫香,縱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著紙醉金迷的氣息。
江寧本是吳主孫權建鄴所在,諸葛孔明譽為龍蟠虎踞之地,歷來被視為帝王立業之處,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國公唐康年納土歸陳之後,為了表明心跡,更名江寧,除了五千家將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雖然人人都知道江東的水軍幾乎都是唐家的嫡系,但是這等姿態也足以讓皇室放心一二了。
江寧的地位雖然被削弱了,但是繁華卻只有更勝,楊威為了表示對唐康年的優容,將江寧給了越國公為世襲封邑,雖然是順手人情,但是畢竟確保了唐康年的絕對權力,和那些名義上歸屬朝廷,實際上被唐氏控制的郡縣不一樣,唐康年治理江寧的方略十分寬鬆,降低各種不得人心的苛捐雜稅,商稅只有其他各地的三成,憑著江寧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達的驛道水路,江寧成了天下最繁華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許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更是如此,這些年來東南的米糧絲綢食鹽茶葉等等大宗貨物都是透過江寧向洛陽、長安、成都、岳陽甚至信都、范陽轉運的,而在這其中,唐家所攫取的財富車載斗量,已經是富可敵國,而江寧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這也是萬寶齋的集珍大會在江寧舉行的首要原因。
萬寶齋的主人萬如意出身不詳,身份不明,就連相貌也未必有人見過,但是這人手段高明,門路極廣,十八年前在江寧設立總店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兩成乾股給越國公。其後生意越做越大,幾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們的分店,不過因為只熱衷於買賣珍寶古玩,所以縱然有人妒嫉萬寶齋的富貴,卻也不會過分忌憚。就是有人紅了眼想要計算萬寶齋,也要找得著它的七寸才行。因為萬寶齋各地的分店裡面其實除了屋舍擺設之外並沒有更有價值的東西,所有收買出售的珍寶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夥計幾乎都是當地僱用的,並不知道其中機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門欺壓,主事之人只需當機立斷,決然而去,那些分號就成了無源之水,只有任其枯竭。而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幾乎都是文武兼備的精明人物,在這樣表面鬆散,實際上卻又嚴密的機構設定下,剷平萬寶齋成了不可能解決的難題。除非是各家諸侯互通訊息,一起動手,否則誰也不能保證可以將萬寶齋一網打盡,可是如今這等情勢,想要各家諸侯通力合作,只怕比登天還難。所以萬寶齋就這樣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強權武力的威脅下曇花一現的商家比起來成為了難得的異數。
萬寶齋的江寧總店位於秦淮河靠近朱雀門的御街上,連雲廣廈,奕麗堂皇,前後十幾進的宅院不像是收買出售珍寶的店鋪,倒像是公侯將相的宅邸,若在洛陽或者長安,這多半會被處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寧,這卻十分正常,別說是名動天下的萬寶齋,就是尋常商賈,只要出得起金銀,也都可以這麼做。其實若論富麗堂皇,萬寶齋算不上最出類拔萃的,只是若論園林建築,倒是算得上少見的精巧秀麗。
這樣的萬寶齋舉行的集珍大會,又適逢漢王郡主選婿的大好時機,這一次的集珍會可謂十分成功,不僅各地商賈雲集,就是各大諸侯都有使者前來,就是和越國公極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來參與集珍會,更別說洛陽前來的貴客了。已經舉行了四天的集珍會原本應該到了最火熱的時候,可是第五天午時之後,萬寶齋的總管事萬旒,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卻望著熙熙攘攘的廳堂直皺眉頭。
萬寶齋唯一可以容納數百客人的滄海廳內部的格局仿效了梨園的設計,對著大門搭建了一座平臺,上面可以陳設要出售的珍寶,下面是一張張酸枝木的圓桌,上面鋪著織錦紅緞,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賞珍寶,而在大廳四角都有樓梯可以上樓,樓上是用鏤空的屏風和錦障隔開的一個個包廂,其中位置最好的幾個包廂外面有獨立的露臺,沿著連線露臺的迴廊,可以走回事先訂下的樓閣,若想隱秘身份,這些帶有露臺的包廂是最好的選擇。舉行集珍大會之前,這些包廂就已經都被預訂下了,那幾間隱秘的包廂更是如此,而這四天不僅大廳裡面人山人海,就是包廂之中也多半客滿,卻只有今日,已經過了午時,所有的包廂卻都空空如也,這怎不令人心焦呢?畢竟真正的珍品,只有這些包廂裡面的客人才有能力購買。
正在萬旒皺眉尋思的時候,一個衣著整潔,但是神情略顯陰森的漢子低著頭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萬總管,今日只怕不會有人來了,東陽侯到新林浦迎接貴客去了,很多人都聞風而去了,據說那位威震赤壁,血洗烏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們金陵來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東陽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虧,自然是恨不得報復回來。可是集珍會舉行之前,越國公府已經承諾不追究前來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過去。如果違背約定,只怕越國公在江南的聲譽就蕩然無存了,這位魔帝別說還沒有正式被官府通緝,就是真的被通緝,這一次東陽侯也不敢隨便動手,所以大家都說,東陽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靜公子,解決之前的恩怨,這樣也勉強說的過去,不算是違背了承諾。不管東陽侯能不能得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一窺春水堂甚至越國公府的實力,還可一睹魔帝風采,只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鳳台了,哪裡還有心情來參加集珍會呢?”
萬旒扼腕嘆惜道:“本總管這幾日忙著和各方相識商量收買出售珍寶的事宜,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竟然沒有留心這樣驚天動地的大訊息,當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尋個藉口暫歇半日,也免得浪費時間,罷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萬兩以上的珍寶就不要擺出來了,賣不出好價錢,我們也撈不到分成。”
正在他連聲下令吩咐夥計管事的時候,一個管事匆匆走到萬旒身邊,喜道:“總管,那位預訂了雪松閣的客人已經到了,請總管過去商量生意呢。”
萬旒神色不動,但是眼底深處卻漏出一抹了然的光芒,不過表面上卻只是喜笑顏開,跟著那管事走出大廳,七繞八繞,走到了一處隱蔽在雪松林之後的樓閣之前。這座樓閣的露臺之上也有迴廊和滄海廳相連,但是現在露臺門緊閉,顯然裡面的客人無心往滄海廳一行。而閣門之外,幾個護院保鏢打扮的壯漢正抱肘而立,雖然這些人衣著尋常,而且顯得風塵僕僕,兵刃都隱在外衣之下,不漏鋒芒。可是隻見這幾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氣息,就知道這幾人絕非尋常護衛,多半是殺人如麻的死士。萬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幾人見禮之後,便邁步走進了雪松閣,含笑抱拳對那黑漆描金的屏風之前負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禮道:“伊會主大駕光臨,萬某迎接來遲,還請會主勿要見怪。”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滿面風塵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帶歉意地道:“萬總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約定昨日趕到萬寶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煩,所以不得已遲了一日,不過第一批需要估價的珠寶就在這裡,還請總管按照約定立刻交付黃金,如果有所礙難,價格上伊某可以再讓半成,不知道總管意下如何?”
萬旒哈哈笑道:“會主言重了,遲上一日也不算什麼,價格方面更是不用相讓,這一次萬某縱然吃點小虧,會主日後想必也是定有所補償的,更何況如今會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為後盾,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萬某還希望付之驥尾,青雲直上呢,只盼我們雙方日後繼續合作,一起發財,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
伊不平聞言顏色略為緩和,他也想不到離開烏江不過半日,就聽到了血洗柳林的傳聞,這樣一來,楊寧和青萍不僅不能繼續在商隊前後保護,還要設法惹些是非,將世人的目光徹底引開,再加上沿途黑白兩道風聲鶴唳,窺伺左右,為了保密和安全,商隊的行程慢了許多,到達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擔心流言殺人,不留血痕,顧慮到萬寶齋撕毀協議的可能,伊不平心中還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萬旒果然如同傳言一般貪財好利,而又豪爽膽大,竟然沒有在這個時候為難錦帆會,要知道商人重利,在這種時候,縱然讓伊不平再折價兩三成,他也多半不會峻拒的,畢竟這些珠寶只有換成金銀才能購買戰船,南閩俞家可不認這些首飾珠玉。出售了這些珠寶,銀錢基本差不多已經夠了,剩下的只看是否錦上添花了。有這樣的結果,也不枉楊寧和青萍明修棧道,從新林浦張揚聲勢的入城,而自己卻暗渡陳倉,繞道聚寶山入城的舉動了。
在伊不平沉吟的時候,萬旒已經將箱子裡面的珠寶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寶古董,眼中帶了失望之色,不由偷窺伊不平的臉色道:“伊會主遣來的使者曾說有幾樣特別的珍寶,可是還在路上麼?”
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還有幾樣珍貴的寶物,伊某帶了不便,還沒有入城,萬總管別怪伊某謹慎,那幾樣珍寶的價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價無市,自然不敢就這麼送上門來。”
萬旒赧然道:“是啊,謹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談妥之後,再說不遲,再說不遲。”
不過這些詳細的估價自然不用萬旒這樣的人親手負責了,喚來幾個夥計之後,兩人就相攜上樓敘談去了,不過即使是以伊不平這等人物,也沒有發覺萬旒眼底深藏的憂慮,他奉了齋主之名舉行集珍會,表面上只是中介買賣,實際上主要是在收買贓物,低買高賣,而和他們有緊密聯絡的上家就有南閩俞氏,事實上,他根據萬寶齋的情報網早已經知道了錦帆會向俞氏購買戰船的事情,若是從前也就罷了,錦帆會縱然聲名遠播,也不過是盜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來不必擔心後患,可是如今錦帆會不知為何得到這許多金珠,可謂兵強馬壯,再加上有魔帝作為後盾,將來必定不可收拾,萬寶齋和俞家關係密切,是聯合俞家將錦帆會趁早剷除,還是利用錦帆會,將越來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雖然這些不是萬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還是不免思慮重重。
想到目前金陵已經千頭萬緒的混亂局勢,再加上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劍絕,萬旒頭痛的發覺只怕狂暴的風雨即將到來,而萬寶齋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能不能站穩腳跟呢,萬旒也沒有了把握,不由懷疑為何齋主要在這個時候開什麼集珍大會,這不是自尋煩惱麼?
“當真是自尋煩惱啊。”青萍立在船頭抱怨道,雖然是含嗔帶怒,但是手中卻在把玩著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經霜紅花,雖然帶了幾分蕭瑟,卻依舊是重蕊疊瓣,豔麗無雙。楊寧立在她對面,輕輕揮動著手中的馬鞭,雖然手腕只是微微顫動,烏黑泛金的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動之時鞭梢將紅花的花瓣一片片擊落,卻是絲毫不傷花蕊,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當真是匪夷所思,只是駕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這對少年乘客,與兩人之間又隔著兩匹一黑一白的駿馬,卻是無此眼福。當最後一片花瓣飄落的時候,青萍終於歡喜地將紅花拋入江中,得意地道:“好了,子靜你已經替我將這朵可恨的凌霜花凌遲了,總算讓我出了口氣。”
楊寧聽到此處不禁翻了個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經過新亭之時,青萍一眼瞧見峭壁藤蘿之上染霜綻放的無名紅花,一時興起給它取了個“凌霜”的名字不算,還要親自攀崖去採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卻偏偏不肯,說什麼定要親手採摘下來才能盡興,結果花倒是採到了,自己卻一失足從峭壁上跌落下來,幸好被自己從半空中接住,否則豈不是會跌落江中,這樣的天氣,這樣寒冷的江水,若是跌進江中,雖然憑著她的水性絕不會喪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頭,前幾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罷了,可沒有平白無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卻又不依不饒,卻將跌進水裡的責任全怪到那朵凌霜花上,思來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馬鞭將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較自己的鞭法,還是故意讓自己不得空閒,更說什麼凌遲之刑,這個詞自己偶然聽過,卻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麼刑罰,莫非也是用馬鞭將人身上的骨肉一塊塊擊碎卷落麼,若要殺人,一刀兩斷或者用掌力斷其經脈不是很好麼,這樣凌割碎剮豈不是麻煩透頂。
心中這樣想著,楊寧無意中目光一掃,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憂慮不安,這幾日來青萍總是胡攪蠻纏的舉動突然有了答案,楊寧心中豁然開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聲道:“姐姐,你不用逗我開心,我沒有難過,也沒有生氣,不過是一件小事,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
青萍聽到楊寧的話語,知道他察覺了自己的心事,只當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中更加難過,即使原本是堅強剛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長嘆道:“都是我不好,將秘藏給伊叔叔本來已經功德圓滿,卻偏偏多此一舉,和伊叔叔訂下了合作的盟約,其實我們兩人縱橫天下,何須什麼金山銀海,都怪我偏要自尋煩惱,答應和伊叔叔合作,更要你暗中支援錦帆會。要不是為了送這批秘藏到金陵,我們也不會經過烏江,不會遇到林群,更不會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兇手。現在人人都以為是你殺了林群和那些無辜旅人,想要替你聲辯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當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經死了,除了兇手之外,恐怕只有練無痕還活在世上。但是練無痕肯替你辯解,只怕別人也以為是你和他串通一氣呢。這也難怪,誰讓綠綺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裡作上賓,世子殿下又寬宏大量不肯和你為難,縱然有赤壁下那場惡戰,別人也只當是咱們是做戲呢,如果說練無痕也在場,說不定別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幫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