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影曾經隨侍刀王楊遠一段時日,更是曾經親眼見他施展刀法,現在想來,眼前這人的刀法或者威勢有些不如,但是其中變化瑰麗,卻又非是楊遠所及。楊影自然不知道楊寧此刻施展的刀法脫胎於滇王吳衡的烈雪刀法中的“迴風舞雪”,雖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隻有神似,但是憑著楊寧在刀法上的造詣,卻也是神妙無比。吳衡的刀法已經臻至大成,雖然不如刀王楊遠,卻也可以一戰,楊寧施展這路刀法,比起吳衡來說也有許多差距,但是這些都不是楊影所能察覺的,這些年來,他雖然也是習文練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資質過人,且心無雜念的楊寧來說,仍然相差甚遠,縱然楊寧沒有拜在武道宗門下,傳授楊影藝業的人沒有保留,兩人之間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計。所以激戰不過二十餘招,楊影已經是汗流浹背,若非憑著心中血氣強自支撐,而楊寧又殊無殺意,只怕他縱然不死也是重傷了。
楊影雖然武功相差甚遠,但是從對面那冷漠少年從容自若的神態上看來,也知對手並未施展全力,可是敵人的手下留情卻不能讓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來。都是皇室的血脈,都是庶出的皇子,憑什麼眼前這個少年可以壓在自己頭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處死,免得洩露自己存在的事實,楊寧的生母火鳳郡主生前身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禮的貴妃,死後甚至有自己的陵寢,自己只能心驚膽戰地聽命於皇兄和越國公,這少年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縱橫天下,自己能夠追隨在堂叔祖逸王身邊,卻不能得到傳授刀法,而這少年卻可以得到武道宗主親傳,練就這樣一身絕世武功,就連想要誅殺他的各方勢力都只能束手無策,甚至將來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連唾手可得的滔天權勢都會被這同父異母的兄長輕易奪走。這樣一個人,如何可以和自己並存於世,可是自己卻殺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著敵人的手下留情,對他來說這不啻是最難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處,楊影心中越發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開楊甯越發冷森的刀勢,連續以長劍硬接了數刀,刀劍相擊之聲宛若雷震,不過數招,楊影的面色已經變得慘白暗淡,一道血線從唇邊湧出,鑲金嵌玉的寶劍鋒刃已經崩開了細微的缺口,身形更是連連後退,顯然敗局已定,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楊影腳下驀然一個踉蹌,卻在地上一塊青石上絆了一下,立足不穩,倒在了地上,這時楊寧手中長刀正在當頭劈下,楊影面容不由露出驚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攔之勢。這等情勢落在眾人眼中,皆不由發出驚呼之聲,便是青萍,雖然已經因為這白衣少年無禮狂妄而生出惱怒之意,也不覺有些惋惜。
雖然一刀下去,就可將這不知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兩斷,但是楊寧性子絕頂高傲,原本已經約定是兩人公平相搏,縱然心存殺意,若是敵人不慎失足,他也定會暫時收手,絕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當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結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況他已經猜到眼前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緣關係,心中本無殺意,見狀刀勢一凝,停手不攻。就在這時,楊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銀針,疾如星電一般向楊寧射去,這時楊寧剛剛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線空隙,而這些銀針宛若電閃一般,縱然是當面射出,也未必有幾人能夠躲閃過去,更何況楊影本是暗中偷襲呢?
青萍站在高處,陽光下只見銀針如雨,心中巨震,雖然知道此時提醒多半已經遲了,仍然忍不住驚呼道:“子靜,小心暗算。”話音未落,身形已經化作紅雲,掠出空中,柳腰折轉,向下輕飄飄的滑落。
楊影射出銀針的瞬間,楊寧的一雙鳳目已經冷酷如冰,衣袖輕拂,那一蓬銀針倒折激射,速度比來時更快了幾分,堪堪貼著楊影的身軀沒入泥土,若非楊影在出針之後已經翻滾數匝,只怕已經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楊影魚躍縱起,徑自向酒樓邊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靈巧,不過數息,已經到了林邊。楊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衝進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騎逃生了,豈料正在這時,他只覺一股巨力突如其來,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聲,楊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軀軟軟倒在地上,勉強翻身看去,正瞧見揹著陽光走來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楊寧冷冷瞧著胸前盡是鮮血的楊影,眼中盡是瘋狂的怒意。他並非恪守道義的正人君子,昔日負傷之下和平煙交手,也曾在落敗之後以髮簪當作暗器偷襲平煙,若非平煙經歷豐富,只怕已經被他所傷。所以楊影這等手段在他看來不過是兒戲罷了,再加上他本就沒有一絲鬆懈,所以才能即時反擊,更用遙空一掌,將楊影擊成重傷。但是這樣的結果卻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歡喜,他本來對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願明言的情誼,所以才會手下留情,楊影的偷襲暗算徹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對血緣之親看得極淡,除了孃親之外,根本無人可以牽動他的心緒,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經生出了難以遏制的殺機。
走到楊影身邊,毫不猶豫地揮刀斬落,毫不理會楊影眼中的絕望和憤怒,楊寧沒有一絲心軟。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邊卻傳來三聲遠近不同的暴喝聲道:“刀下留人。”既而又傳來破空吼聲,楊寧眼中瞳孔驀然緊縮,靈覺驟然高漲,將身外數十丈內情勢盡數掌握,同時出聲阻止他殺人的除了酒樓上的林群之外,還有兩人,顯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後逼近。速度宛若風馳電掣,顯然是絕頂的高手。雖然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殺了眼前這個白衣少年,可是或許他們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沒有動作之外,另外兩人的身形明明是衝著青萍而去的,耳中傳來的破空吼聲,分明是一種獨門暗器“破風錐”出手的聲音,如果自己下手殺人,這片刻的遲疑,有可能青萍已經被那兩人一舉襲殺,雖然自己事後可以殺盡敵人,又有何益,別說這幾個人,就是千人萬人,又怎抵的過這如同親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楊寧倒飛而回,後發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擋在了青萍身前,長刀電閃,錚錚錚,四聲輕鳴,四枚烏黑的毒錐暗器已經中分落地,這時,那疾馳而來的兩個藍衫人已經到了近前,正欲開口說話,眼前已經閃過一道奪目的刀光,初時沉凝平穩,既而風雲突起,宛若狂瀾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從,那兩人眼中都閃過震駭之色,同時驚呼道:“王者神刀!”
驚呼聲中,這兩人毫不猶豫地雙手齊動,一道道錐影射向席捲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後疾退,可是楊寧手中的刀勢越發暴漲,將精鋼淬毒的破風錐攪成粉碎,如影隨形一般向那兩人罩去。只是這短暫的阻攔,這兩人各有一手已經裝上了精鋼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楊寧撲去,三人身形糾纏在一起,爪刃相交,聲聲淒厲,令人聞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紅霞迸現,不過片刻,兩個藍衫人已經踉蹌後退,刀光卻是盤旋往復,向兩人頸項繞去。眼看這兩人命在須臾,一道劍光宛如長風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楊寧襲去,隨之而來的是林群平和的聲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話好說。”說話間劍氣刀光此起彼伏,楊寧這一刀連挫強敵,終於後力難繼,刀光一黯,楊寧停手掠退,長刀斜指,將三人隱隱壓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聲道:“林群,你還想和我交手麼,這一次可是會生死立判,在下絕不會手下留情了。”
林群強行壓抑住胸口的鬱悶感覺,微笑道:“帝尊見諒,林某怎敢和閣下為敵,只是不忍見這幾位朋友就這麼死在帝尊手下,還請閣下網開一面,容許他們致歉謝罪,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視不理。”
楊寧冷冷一瞥,卻不言語,目光轉移到那兩個不速之客的身上,一雙眸子已經冰火交融,周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殺機,令人覺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兩個藍衫人都是三十多歲年紀,相貌雖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氣度都是一般冷肅陰沉,見狀皆是心頭微沉,其中一人連忙長揖道:“敝上少年意氣,得罪閣下,我二人是少爺身邊近衛,願替其向閣下謝罪,若有何等懲罰,皆願代少爺承受,唯請閣下手下留情,容圖我等後報。”
楊寧還未言語,身後卻傳來青萍的聲音道:“你們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麼?縱然子靜饒了你們,還要看我劍絕尹青萍是否有這番雅量呢?”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青萍立在楊影身邊,純鈞劍正指著楊影咽喉,雖然容顏被帷帽所阻,看不見神情,但是周身上下洋溢著冰雪一般的凜然殺機。這時候,才有人想起這個女子也並非易與,赤壁一戰之後,在江湖上已經有了女修羅的煞名。
兩個藍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凜然道:“青萍小姐還請不要魯莽,我家少爺身份貴重,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兄弟陪葬不說,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夠安然無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還請三思而後行。”
青萍聞言不由冷笑,她也發覺了這白衣少年氣度風采不凡,更有著豪門世家的傲慢氣息,再加上這一對厲害的近衛,恐怕不是尋常人物,若是自己殺了他,多半會遭遇報復,可是想到方才險些被毒錐所傷,若是自己失手落入這兩人手中,他們多半會以自己脅迫子靜,這等事想起來也覺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剛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若非如此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出面挑戰顏紫霜,所以聽了這兩人的威脅,不僅沒有膽怯,反而刻意將純鈞劍向下壓了些許,一縷鮮血從楊影頸子上緩緩滴落,一滴滴彷彿滴在人心頭上一般。
兩個藍衫人見狀就要撲上,但是眼前刀光閃動,瞥見楊寧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動,更覺身外的壓力越發重了幾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閃,長聲道:“青萍小姐還請息怒,今日帝尊與小姐偶經烏江境內,林某忝為地主,原本有意替兩位洗塵,想不到卻遇上這等煩心事,這位公子雖然無禮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氣盛,未必有什麼惡意,這兩位兄臺方才也不過存了圍魏救趙之意,並非當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雖然不才,這一身劍術還差強人意,門下還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這兩位兄臺連手,雖然不能和帝尊相提並論,但是糾纏起來,只怕阻了兩位行程,不如化干戈為玉帛,讓這位公子向兩位致歉,就此解開這個過節如何?”
青萍聞言微微蹙眉,她自然聽得出來,林群話語綿裡藏針,這烏江一帶幾乎盡是他的門下,如果糾纏起來,當真是麻煩透頂,若是兩人無牽無掛也就罷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還有伊不平等人偽裝的商隊呢,如果遭到池魚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費了,雖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兩人的顧忌,但是顯然他已經發覺了異樣。
青萍猶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飄向楊寧,雖然兩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楊寧是不會違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這樣兇險的時候,她終究還是想聽從楊寧的心意。
楊寧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楊影蒼白猙獰的面容上掠過,然後毫不猶豫地出刀,林群以長劍攔阻,但是楊寧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劍勢,刀光迤邐如飛雪,毫無聲息地從一個藍衫人胸前劃過,鮮血迸濺,另一個藍衫人一聲慘呼道:“師兄。”刀劍易勢,一刀封住林群劍路,凝青劍薄如柳葉的劍鋒已經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輕而易舉取了兩人性命,楊寧不理會林群暴怒的攻勢,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為楊寧在他眼前殺了兩個藍衫人,自己卻無能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聽到這少年冷若冰雪的聲音之後,卻不由怔住了。只見楊寧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衛願意替他接受懲罰,那麼我便成全了他們的忠義,姐姐,放過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筆勾銷,如若再犯,再殺不遲。”
聽到楊寧這番話,林群不由愣住了,方才那兩個藍衫人雖然口口聲聲請罪,可是平常人聽了卻不會當真,想不到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為由誅殺兩人,然後釋放了那魯莽無禮的白衣少年,這等行徑當真匪夷所思,卻又令人無話可說。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劍飄然而退,身影一閃,已經回到楊寧身邊,但笑不語。
楊影在楊寧動手殺死兩個藍衫人的時候,雖然目中閃過悲憤之色,但是仍然強忍不肯出聲,免得失去尊嚴,想不到楊寧卻又輕輕將自己放過,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兩個親信侍衛所換,只覺得怒火上湧,連吐數口鮮血,眼前一黑,已經昏迷過去。
瞧見這等慘況,不論是林群還是其他觀戰之人,都覺兔死狐悲,只覺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這等誅心的法子殺人不見血,比起當真殺了那白衣少年,卻是更加冷酷狠毒。
楊寧卻不理會眾人的目光,緩緩走到借刀的路人身側,也不管他微微發抖的恐懼模樣,將已經有些崩口的鋼刀納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機會重新買一把。”說著隨手取出一塊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後走到兩匹早已冷透的坐騎身邊,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轉頭向江都方向的驛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邊,接過自己的包裹,嗔道:“馬匹沒有了,莫非當真要步行麼?”
楊寧停住腳步,微微皺眉,對他來說有馬無馬差別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況還要保持和伊不平他們的距離呢。正在猶豫的時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頭吃草的一匹坐騎,白馬金鞍,華麗非常,想到楊影當時的舉動,微微一笑,指著那匹白馬道:“姐姐,他殺了我們兩匹馬,我們就收下這一匹如何?”
青萍其實也已經想到,不過是想讓楊寧說出來罷了,目光在那匹白馬身上凝注,只覺此馬神駿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無絲毫雜質,越發喜愛,上前挽住馬韁,伸手輕拂馬首,那駿馬初時煩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撫摸之下,竟然漸漸安靜下來,青萍心喜,正要回頭喚子靜和自己同騎。卻聽見有人大笑道:“子靜公子可是缺少坐騎麼,此去金陵,道阻且長,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騎,雖然享盡豔福,只怕耽誤了行程,練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馬寶劍相贈,還請子靜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納才是。”
青萍回過頭去,不由心中震驚,只見楊寧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個黑衣青年,長髮披肩,揹負長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後卻是一匹黑色烏騅馬,神駿不在那匹白馬之下,馬上也是一副華麗的鞍韉,旁邊懸著一柄熟悉至極的長劍,正是自己丟落在黎陽城的隨身佩劍,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親信屬下,刀魔練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