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仲卿還未說話,跟在他身後的小三卻在門口漏出了一個腦袋道:“許姑娘,您就放心吧,這麼點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辦妥了,許公子雖然年輕,比我小三還大上幾歲呢,這點小事還辦不了麼?您放心,我帶著他上岸去見四公子,保證將他完完整整地帶回來,許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們公子那裡還有珍藏的‘劍門太白’,船上還有公子來時取的揚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談心,豈不是好過和那些官老爺打交道。”
楊寧還未聽完,眼光已經寒如冰雪,他雖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卻也不會看不出來那精靈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單獨上岸,好讓越仲卿和青萍獨處,雖然這原本是他最不情願的事情,可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過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語都如鋼針一般紮在心裡,難道自己就辦不成這樣的小事麼,還要勞動青萍親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後,楊寧也顧不得不願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揚聲道:“姐姐,讓我去吧。”
青萍雖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認易容術到家,縱然昨夜和今晨兩次相談都是頗為投緣,越仲卿這樣的名門子弟也不會看中一個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當是越仲卿果然熱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轉子靜的性子,所以也沒有堅拒,略一思索便笑道:“這也好,你就跟著小三一起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拿到了文書快些回來,不要惹是生非,孃親還在家裡等著我們呢?時間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楊寧自然理會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囑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煩,以致耽誤前往厲陽的行程,至於兩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誰也沒有擔心過,楊寧自不必說,如果真的遇上對頭,只怕需要擔心的不是楊寧,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雖然不是絕頂出色,但是能夠和顏紫霜一戰,已經足以縱橫天下,短時間的分別不會有任何麻煩。所以楊寧匆匆向青萍告辭之後,就跟著小三離開了艙房。
兩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越仲卿赧然道:“許姑娘,都是小三胡鬧,這孩子自小在我身邊,我縱容他慣了,也不等我說話,就胡亂插嘴,許姑娘如果放心不下,還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將鬢角的亂髮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實仔細想想,小三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舍弟從前很少出門,每天除了練武就是發呆,人情世故一點不懂,這次出門,我這個做姐姐的又總是寵著他,這樣下去,只怕日子長了,想要讓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動去做事,又有小三這樣的聰明孩子相陪,一定不會有事的。”
越仲卿見青萍並沒有責怪之意,心中一寬,溫和地道:“許姑娘,船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們到在下的艙中小坐片刻,一邊等令弟回來,一邊品茗弈棋,這也是快事一場。”青萍對越仲卿也頗有好感,當下含笑點頭,毫無忸怩之態。看著青萍落落大方的舉止,越仲卿心中只覺歡喜無限,他雖然才華橫溢,卻非是風流自賞之人,一向自律頗嚴,不曾有過心愛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見這位何姑娘,雖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談舉止進退得宜,不經意間展露出動人風華,令這一向潔身自愛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會設法調走楊寧,給兩人獨處的機會,越仲卿雖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臨頭也沒有阻攔,如今心願得償,當真是喜不自勝。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轉身延請青萍出門,眼神卻是微微一怔。
這時候東昇的陽光恰好透過窗子斜射進來,正映在青萍臉上,青萍雖然易了容,但是不過是改變了肌膚的顏色,然後用藥物略加修飾五官,給人造成錯誤的印象罷了,並非是全然的改頭換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陽光之下,未曾費心掩飾的面部輪廓纖毫畢現,心神一個恍惚,越仲卿只覺青萍的五官輪廓秀麗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輕綰鬢角的姿勢更是楚楚動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駭的神色。他的眼神的變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凜,隨即故作無意地微微低頭,斂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細看去,卻發覺青萍的相貌依舊是平平無奇。只當是自己一時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過是對這位許姑娘的人品才情動了心,想不到卻還是奢望著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實寫照吧。
兩人走下舷梯,不多時已經走到了最下面一層的船艙,其中有一間頗為寬闊的艙房,這間艙房足有尋常兩間艙房的大小,靠後壁的一側擺著一張寬大的黃楊木床榻,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頭的艙壁上固定著一盞銅燈,若是裝滿了燈油足可點亮一個晚上。在艙房的另外一邊,是兩個到腰部一邊高的櫃子,都是緊緊固定在艙壁上,櫃門都上了鎖,不知裡面放著什麼東西。床榻和櫃子中間是方圓兩三丈的空間,甲板擦得幾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間鋪著厚厚的黃麻席子,席子中間擺著一張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個人,周圍散亂地放著幾個錦繡蒲團,而正對著方桌的則是兩扇窗扉,舷窗敞開,滔滔東流的江水可以一覽無遺,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這間艙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長年往來常熟和九江之間,大部分時間都住在船上,所以才佔據了這樣一間艙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處理事務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櫃子裡面更是經常放著一些貴重的物品,所以寬敞堅固,雅緻整潔。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為將艙房讓給了楊寧和青萍,也不會跑到這間艙房打地鋪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個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動,急步上前將盒子開啟,只見盒內放著少許乳白色的茶葉,份量不過**分,看起來還不到一兩,宛若白玉蓮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顏開道:“果然是上好的劍門太白,此茶與黃金白玉同價,可謂千金難求,想不到越公子這裡竟然有這麼多。”
越仲卿拿起銀筷,夾起幾片茶葉道:“劍門太白是虞山白葉茶樹新生的乳葉精製的名茶,一年也不過七八斤,的確非常難得,不過如今這劍門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蔣家的手中,除了每年進貢的茶葉之外,還能留下一斤左右,蔣家和越家世代姻親,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兩茶葉,而家父每年都將一兩茶葉賜給在下。只不過這茶葉太過珍貴,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絕對不肯拿出來與人分享的,許姑娘一看便是識貨的人,想必能夠領略這名茶的絕佳風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靜原本帶了滇王殿下送給我和姐姐的一兩普洱茶,可惜丟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心痛無比,想不到今日有機會親手烹製這虞山綠茶中的極品,子靜啊,可別怪我不肯等你,這樣的好茶,我實在是不能忍到你回來再烹製啊。想到此處,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貴,若非精通茶藝之人,豈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過小女子卻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讓我獻醜如何?”
越仲卿聞言眼睛一亮,聽這位許姑娘的口氣,已經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愛慕之心,更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阻攔了,所以也不多說,拱手道:“那麼在下今日就等著領教姑娘的茶藝了。”
青萍欣然點頭,將衣袖挽起,露出一雙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見便是眼神微動,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臉上的肌膚一掃而過,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達,心道,縱然這位許姑娘果然身份有些關礙,但是見她言談舉止,都不失雍容氣度,雖然有些灑脫飛揚,但絕非賊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見,只是欣賞青萍的茶藝。
青萍到窗下徑自將火爐點起,將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鐺,放到爐上加熱,口中讚譽道:“這想必是御用的銀絲木炭吧,雖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來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這不過是將就一下罷了,這銀絲炭雖然不錯,但是畢竟沾染了太多富貴氣,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乾的梅樹所制,即使是尋常的茶葉,烹出的茶湯也帶有梅香,只是此炭難得,這次沒有帶上。”
青萍將那套精緻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為炭,想必定是風味獨特,將來若有機緣,也當一試,劍門太白是綠茶極品,最適合泡飲,銀絲炭已經足夠了。”
不多時水已經沸如魚泡,白氣升騰,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滾燙的水鐺,將鐺中沸水倒入紫砂壺中,倒滿之後又將水傾入茶船,再將茶葉用銀筷子夾著放入壺中,才再度將沸水注入壺中,一時間茶香四溢,青萍將壺蓋蓋上,將滾水從壺蓋淋下,又將兩個茶杯都用沸水溫過杯,這才將茶檔放回火爐上。這一串動作嫻熟流暢,舉手投足若有韻律,毫無多餘的動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雖然大功即將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間反而多了幾分慎重,提起茶壺,在茶船之上沿著邊緣逆行幾圈,這是茶道中所謂的“關公巡城”,是要除去壺底的水珠,然後才珍而重之地倒了兩杯香茗,茶湯黃綠澄透,葉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隱隱透著桂花香氣。越仲卿接過茶盞,一口將滾燙的茶水全部咽入腹中,嘆息道:“許姑娘茶藝過人,經姑娘一番烹製,才算得上未曾辜負名茶,想起越某從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鶴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還算是焚琴煮鶴,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風雅了。這劍門太白據說可以沖泡多次,香氣不改,茶湯越濃,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絕佳吧。”說著起身去看鐺中清水是否再度沸騰,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纖細婀娜的背影上,越發柔和了幾分,他雖然並非風流蘊籍之人,但也曾見過許多名門閨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溫柔,姿容秀麗的佳人,可是這些女子卻都不如眼前的許姑娘給他留下的印象深刻。雖然至今不曾將身世明言,甚至就連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種從容淡雅的風度氣質顯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間那一種灑脫氣質,更令人心折,比較而言,略顯平庸的容貌反而是無關緊要了,對於這樣的女子,如何珍視都不足為奇,越仲卿心中千迴百轉,終於下定了決心。
青萍重複了一遍泡茶的過程,再度倒了兩杯香茗,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過茶杯,卻沒有急著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氣發聲皆有法度,顯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會友,不可無樂,途中沒有瑤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為姑娘助興如何?”
青萍聞言朗聲笑道:“無有琴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熱之時可以擊石作歌,公子想必不會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說的是,擊石作歌也可盡興。”說罷目光一掃,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銀筷,輕輕敲擊了面前的茶杯幾下,聲音清越,嫋嫋不絕,覺得頗為滿意,便以此奏出節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這本是昔日司馬相如向卓文君表達情意的《鳳求凰》,用來表達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當不過。
青萍原本手執茶杯,津津有味地聽著越仲卿唱歌,只聽了兩句已經是神色劇變,一雙眸子更是沉積下來。越仲卿畢竟不是放蕩之人,如此當面求親,也是頗為羞赧,因此說話之時目光低垂,沒有發覺青萍神情的異樣,一曲唱罷,更是起身長揖為禮道:“許姑娘,請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從無心儀的女子,或許是前世的淵源,自從一見姑娘,只覺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緣,越某雖然魯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還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卻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許,不得已冒昧開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願終生以知己相待,舉案齊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聞言神色劇變,雖然越仲卿對他溫柔有禮,甚至已經神色之間已經露出脈脈深情,可是這種局面她還是絕對沒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物件是別家女子,她還會敬佩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換了自己,心中卻無端生出惱意,出言就要拒絕,心念一轉,卻想到一些礙難之處。如今她和楊寧都要乘這艘船到厲陽去,而且兩人雖然名義上沒有欽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蹤給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煩無窮,就是沒有人敢來明著招惹楊寧,也會暗中監視,這樣一來定會影響行程。而兩人的身份掩飾並非完美無瑕,相助兩人取得文書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盤詰幾句,多半就能發覺其中破綻,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脅他不公然揭破,但是隻要他在兩人失蹤之後洩露出去,也將風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決心脫身之前殺人滅口,這種事情卻又做不出來,所以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現在含糊過去,等到自己兩人離船之後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種思緒一閃而過,青萍眼中閃過傲氣,她終究非是尋常女子,牽扯不清豈是她的選擇,而且她雖然對越仲卿印象不錯,但是卻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虛以委蛇,緩緩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難登大雅之堂,雖說相逢有緣,但是緣聚緣散,不過是過眼雲煙,公子還是看開些好。這些魯莽話語我只當作沒有聽見,舍弟脾氣不好,若是聽見必有得罪,還請公子慎言才好。”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才還在言笑晏晏的青萍聽到自己的求婚竟會如此震怒,彷彿一頭冷水潑了下來,頓覺心底冰涼。反思回想方才的言語可有過分唐突之處,卻怎麼想來都非如此,那麼就只有許姑娘並不喜歡自己這個理由了,可是想起兩人相處之時的默契和睦,並無什麼異樣,而且難道以自己的才貌,竟還得不到她的芳心麼?突然之間,越仲卿想到了關鍵所在,不由失聲驚叫,反手一掌拍在額頭,自己怎麼忘記了許姑娘此行是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親,這樣的時候在旅途上對著自己這個恩人還可強顏歡笑,但是怎能談婚論嫁呢?想到這裡,心中再度生出一縷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們姐弟返家,待到合適的時候才正式提親,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許姑娘的父母不會不同意的,縱然有所礙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必終能如願以償。
不過眼前最重要的卻是解決當前的難題,就是向許姑娘請罪才是,不過這種當面求婚的事情雖然唐突魯莽,但卻是自己的真心誠意,他卻也不願當真認錯,思來想去,還是透過中間人轉圜為好,順便將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轉表達出來,而這個中間人自然是被自己的書童小三激了出去的許青最合適,若想成就鴛夢,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討好的。想到此處,越仲卿終於露出笑容,並且迅速想好了無數討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