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衡微微一笑,出刀相迎,明明勢子極緩,可是刀光脈脈流動,猶如冬日寒江,厚厚的冰層下面隱隱可見流水嗚咽,江水將凝未凝,徹骨的寒氣撲面而來,楊寧頓覺自己勢如雷霆的一刀彷彿被寒氣凍結一般,就在他手中刀勢略挫的時候,吳衡的刀光升騰而起,反攻而來,刀勢凝結中多了靈動飄逸,就如江上飛雪一般。
“當”的一聲入耳,兩刀相接,楊寧被吳衡一刀震得後退了兩步,眼中不由閃過驚駭之色,方才他刻意想要避實就虛,不想和吳衡比拼內力,可是吳衡刀上傳來的力道卻是虛實莫測,外動內凝,反而被吳衡趁虛而入,若非吳衡刻意壓制了內力,只是這一刀已經可以傷了自己。
只在他一怔之間,吳衡已經再度出刀,楊寧鎮靜下來,方才險些一刀失手,心知自己終究是坐井觀天,終究因為吳衡聲名不如四大宗師顯赫,還是輕視了這成名多年的刀法大家,當下再也不敢全力進攻,而是依靠著“千里一線”的身法倏忽來去,手中的單刀四處遊走,伺機進攻。
吳衡微微一曬,也不理會楊寧的避戰,只是盡情施展開刀法,演武廳中刀光流射,時而凝結如寒江,時而空靈如飛雪,有時一刀甚或流露出這兩種炯異的意味,楊寧更是能夠感覺到這如雪刀光之中流露出不盡的孤單寂寞意味,時間越久,這種感覺越是強烈,只覺得自己彷彿被流動的寒江雪影困在了中間,耳中更是傳來吳衡淡然的聲音道:“這一路刀法,就叫寒江釣雪。”
楊寧雖然被這流轉不盡,意態無窮的刀法折服,可是他性子桀驁,豈甘心束手就擒,刀光碟旋,渾似轉輪,頃刻間斬斷四周的凝水飛雪,破繭而出。吳衡並未追擊,提刀笑道:“好,若非是抽刀斷水,也不能破去這一路寒江釣雪。”
楊寧恭敬地道:“抽刀斷水水更流,這我也明白的,前輩若是追擊,我也免不了再落重圍。”
吳衡不以為忤,只是輕笑搖頭道:“讓你破圍而出已經是本王敗了,豈有追擊之理,接本王的‘迴風舞雪’吧。”說話間,刀光乍碎,楊寧頓時只覺眼中盡是漫天飛雪,隨風飄搖,那片片雪花盤旋往復,撲面而來,震腕出刀,單刀化成匹練,絞碎瞭如織飛雪,只是那雪花不過是變得越發細碎罷了,卻不曾退卻。
楊寧出刀還擊,不求有功,只求無過,卻是睜大了眼睛觀看吳衡的刀法,若是遇到險境,就倚仗身法避開,而吳衡本也不是要殺楊寧,所以即使楊寧有些疏漏,也不過是被吳衡的刀光劃破了衣裳,斬斷了幾根髮絲罷了。這一路刀法使了十幾招,楊寧已經可以開始還擊,吳衡心中讚賞,刀勢漸變,雪勢越來越急,廳中只見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迅疾凌厲的攻勢就如刺骨朔風一般,不需吳衡出言,楊寧已經高聲道:“這就是‘朔風飛雪’吧”,語氣中滿是激動。
吳衡笑道:“正是,迴風舞雪、朔風飛雪乃是一脈相承的兩路刀法,你能接下回風舞雪,朔風飛雪想必也難不住你。”
楊寧聞言差點大罵出聲,這兩路刀法的確脈絡相通,可是刀意卻是迥然不同,迴風舞雪綺麗優雅,卻是無孔不入,便如江南冬日的寒冷一般,待你發覺之時,已經深入骨髓,而朔風飛雪卻是凌厲狠辣,頃刻間就可以摧枯拉朽,怎會相同呢,不過幸好這兩路刀法他已經見段越使過,雖然境界相差甚遠,可是刀法的脈絡畢竟是一致的,所以楊寧依舊可以應付自如。
吳衡也生出爭勝之心,冷然道:“看本王這招‘轅門暮雪’。”話音剛落,刀法變得沉凝厚重,雪意雖然越來越重,卻是沒有了方才的靈動,反而是無窮的殺氣從刀勢中透了出來,一層層地疊加在方圓數丈之內,不過數招,這空曠的演武廳之內已經被堅凝刺骨的寒意殺機籠罩住了,楊寧只覺自己的單刀施展的時候,彷彿是在凝滯的泥漿中掙扎,那刺骨的寒意殺機讓他幾乎都不能自如地呼吸了。
楊寧一聲斷喝,刀光破空而起,他性子原本桀驁,這強大的壓力反而激發了他心中不屈之意,這一刀竟是有我無敵之意,吳衡見了那如同白虹貫日的一刀,也不禁心中一寒。他並不想和楊寧死戰,所以只是虛應了幾招便收刀而退,這時候演武廳中才有了幾分暖意,那無窮無盡的壓力殺機漸漸褪去。不過楊寧已經是汗透衣衫,面色蒼白,呼吸急促,顯然這一刀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不過吳衡心中也是驚歎不已,若是楊寧身上無傷,就是自己全力出刀,恐怕也會被這小子拼個魚死網破。目光一閃,瞥見立在廳門的段越,此刻已經是靠在廳門之上,容色慘淡,心中輕嘆,南疆據地千里,英才無數,可是自己卻偏偏尋不到一個可以盡得烈雪刀法精髓的傳人,反而是這個自稱許子靜的武道宗弟子,顯然並未苦修刀法,方才那一刀已經盡得慘烈刀意的精髓,怎不讓他心中惆悵呢。
吳衡心意如此,原本接下來要演示“小雪初晴”這一路刀法,此刻卻是使不下去了,見楊寧胸口起伏已經漸漸平息,知道他已經恢復了氣力,悵然道:“下一刀叫做‘六月飛霜’,乃是本王最凌厲的刀法之一,子靜可要小心了。”隨著他的語聲,楊寧只覺眼前一花,頃刻間眼前盡是雪影,可是令楊寧驚駭莫名的是,那雪影中透著慘烈悽絕之意,更有著無盡的恨意悲愴,雪光瀰漫中,竟是彷彿有血光流動的痕跡。楊寧一咬牙,捨命揮刀撲上,連續劈下了十八刀,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竟是毫不顧及自己的安危,只攻不守,廳中頓時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錚鳴聲,連綿不斷,就如同流泉飛瀑擊落在巨巖上一般。雪影散盡之時,楊寧的身軀也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墜落地,楊寧只覺胸中氣血翻湧,腦子一陣暈眩,過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吳衡。
吳衡正立在大廳中央,拄刀而立,卻是仰面朝天,面上神情竟是無比的悲憤,楊寧頓覺愕然,正在猶疑間,耳中傳來吳衡淡漠的聲音道:“這一刀叫做‘六月飛霜’,鄒衍下獄,六月飛霜,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呢!”言罷,吳衡面上越發蕭瑟。
這一刀乃是他聞知火鳳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時,因著心中激憤而創的刀法,雖然他與火鳳郡主一個身在燕雲,一個地處南疆,一個將門之後,一個出身寒微,可是卻有著相似的處境,他能夠鎮撫南疆,自然是用盡了心力,火鳳郡主一個青年女子,能夠贏得麾下驕兵悍將的衷心愛戴,並非是容易的事。自從七十年前,前朝發生奪嫡之爭,牽涉進去的文武官員數不勝數,寶座鼎定的時候,已經國力大損,從此對四方蠻夷便採取了防守安撫的應對之策,邊關各鎮都是隻求無事,全無躍馬擊胡的勇氣。直到火鳳郡主以十六歲芳齡率五千鐵騎出雁門,轉戰草原兩月有餘,殺得草原血流成河,破去胡戎寇掠北疆的陰謀,這才重振****威嚴,也正是這個緣故,火鳳郡主才能以女子之身主持幽冀軍政。
也正是那一次轉戰千里的征程,讓火鳳郡主結識了翠湖宗主嶽秋心,嶽秋心當時已經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不知從何渠道得知火鳳郡主出塞決戰的心意,竟然隻身獨劍前往襄助,一夕深談,火鳳郡主身邊多了一個武功絕世的客卿,兩個女子竟然作出了這番大業,豈不令天下英豪欽服之餘也有些慚愧,自此之後,凡是邊關重鎮,將士們無不以出關殺敵為榮。
只可惜世事無常,因著一統天下的雄心,已經稱帝的楊威和天下勢力最強的藩鎮發生了親痛仇快的血戰,這一戰摧毀了太多的東西,生死不渝的痴情、患難與共的友情,還有,就是天下諸侯對皇室的信心。在那之前,吳衡心中其實並沒有過份的野心,能夠博得一個世襲爵替的王位,他已經心滿意足,只要條件適合,環境許可,他並不介意放棄手中的大權,可是幽冀的激變,讓他再也沒有了任何幻想。對於火鳳郡主的遭遇,他更是激憤非常,這樣一位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卻落得折翼下場,怎不令他憤然難平。為了這個緣故,雖然明白翠湖宗主的舉動也是迫不得已,可是吳衡心中依舊存了芥蒂,也才會對顏紫霜的說辭敷衍以對。這一路“六月飛霜”,就是他憑著心中悲憤之情而創出的刀法,威力之大,僅在“烈雪無名”那一路刀法之下。
只是這種種思緒,吳衡卻是不便隨便說出口的,再加上近日幽冀內外危機重重,必然是楊唐兩家不肯罷手,而心中念念不忘的湖上仙子,想必也會牽涉其中,這些苦惱,早已令吳衡心中沉重非常,今日藉著試刀,盡情使了“六月飛霜”出來,只是卻沒能將心中煩惱一掃而空,反而越發覺得黯然傷神起來。
不過吳衡終究非是常人,不過片刻,他已經平靜下來,側目望著坐在地上,衣衫破碎,隱隱可見血痕,更是低頭不語的少年,吳衡心中生出歉意,方才卻是有些過分了,竟然幾乎忘記了留手,有些歉疚地道:“子靜無妨吧,卻是本王失手了,想必你也不能再戰了,這一刀是‘小雪初晴’,你要看好了。”說罷手中刀光流動,便如雪霽之後的明朗模樣,這一刀寒氣漸消,卻有大地回春的暖意,將暗藏的殺機盡數掩去。楊寧抬起頭來,怔怔看著流光四射的刀影,吳衡手中刀勢一變,更是多了幾分韻致,雪影迷迭之中,多了紅梅傲然的風姿,這一刀使得柔情萬種,風liu雅緻。
這兩刀雖然使得絢麗,楊寧看在眼裡,卻是不同,他在武道上面的修為本已極深,吳衡又刻意使得極慢,自然看得出這刀法的厲害之處,心中揣摩之下,這兩招兇險之處卻是更勝方才的“六月飛霜”,只不過發覺之時往往已經太遲了。只是他的性子卻是不肯服輸,若是別人得此良機,定會仔細觀看這絕世的刀法,他卻是在腦海中想著如何對敵。這樣實際上比真刀真槍的比武更加兇險,若是當真比刀,若是不敵還可以避讓,在腦海中比試的時候卻是隻有破了對方的招數才算成功,楊寧苦思冥想,只覺得所知的刀法在腦海中亂成一團,卻是想不出什麼法子可以破解吳衡的刀法,只想了片刻,就覺得頭暈目眩。
楊寧雖然心志堅忍,可是終究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岳陽樓大夢初醒,心中仍有母子乖離之恨,卻又與羅承玉邂逅相逢,聽濤閣血戰,不僅重傷了他的身軀,也令他心靈再受重創,再加上和平煙幾乎同歸於盡的苦戰,幾乎令他氣散功消的鞭刑,這種種事端都令他心靈備受摧折,幾乎是傷痕累累,在吳衡絕妙刀法的逼迫之下,楊寧又殫精竭慮地思索破解的招數,此刻就如繃緊的弓弦從中折斷一般,楊寧的神智再也不能維繫清明,無邊的殺意和仇恨一瞬間侵佔了原本冰封的心靈,不知不覺間雙目內竟是多了一抹血紅之色,只是卻是無人發覺。
幾乎是在吳衡長刀劃出最後一瓣寒梅的時候,楊寧挺身而起,揮刀直撲而上,這一刀兇悍殘毒,刀光如虹,流光暴射,配合武道宗絕世無雙的身法,楊寧彷彿化身千萬,在吳衡身邊留下一串串虛幻的身影,更加令人瞠目結舌的是,楊寧和這些虛幻的影子一起,竟然隱隱形成了暗合八卦之數的乾坤陣法,竟將吳衡困在當中。
吳衡心中巨震,手中的長刀化成雪影雲霧,將周身護得銅牆鐵壁一般,這是他刀法之中防守最森嚴的“雪擁藍關”,空氣中響起無數激越的撞擊聲,聲聲刺耳,罡風刀氣四逸橫飛,整座演武廳似乎都在顫抖。
“噹噹噹”,廳中接連響起金玉也似的聲音,吳衡眼力如電,接連數刀劈在楊寧手中單刀上,更是刻意劈在同一個位置,楊寧手中的尋常鋼刀,本就抵不住寶刀的鋒銳,再加上功力不如,“錚”地一聲竟是從中折斷。可是楊寧卻沒有絲毫氣餒,眼中寒光暴射,面上露出冰冷殘忍的笑容,握著斷刀用力一揮,正擊在前半截斷刀的尾部,半截霜刃激射而出,就如流星電虹一般穿破重重雪影,划向吳衡脖頸,而他自己卻是身形倏忽一轉,轉眼之間已經到了吳衡身後,刀光吞吐,只在吳衡脊背間繚繞。
吳衡怒極反笑,改單手握刀為雙手握刀,幾乎是毫無花巧地一刀劈出,擊落划向脖頸的斷刀,毫無停頓之意,繼而旋身出刀,當頭劈向楊寧,白茫茫的刀氣雪影匯聚成龍捲模樣,吞吐不定的刀芒如同雪中燃燒的烈火,暴烈的火焰中帶著冷酷的肅殺,那種慘烈無比的氣勢迅速淹沒了演武廳的所有角落,刀勢狂烈中帶著凍凝的寒意,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吳衡已經存心要將楊寧斬於刀下。
在一邊觀戰的段越原本早已神智昏昏,以他的修為,能夠堅持看到現在已經是極不容易了,原本他還在心中佩服,楊寧居然能夠支援到現在,甚至還能反擊,但是楊寧殺意縱橫的最後一刀卻令他不由皺眉,他也算是青年一輩的高手,自然看出楊寧已經非是比武試刀,竟是想要殺死吳衡,雖然如此,可是吳衡的絕情一刀卻令他心中巨震,他畢竟是個將軍而非純粹的武者,想到楊寧身份的特殊,以及不知何時就會到達的幽冀使者,若是吳衡就這樣殺了他,那麼許多後招就不能使用了,終於忍不住竭力大叫道:“王上手下留情。”
吳衡這一刀如果毫不猶豫,只怕楊寧必然死在刀下,楊寧的狀況原本就非是最佳,更何況吳衡的修為本就在他之上,可是吳衡幾乎在出刀的同時,也想到了楊寧的身份,心中便有些猶豫,聽到段越的喊聲的時候,楊寧正是出刀攻來,吳衡清清楚楚看到了楊寧那雙血紅的、充滿戾氣的眸子,心中一動,手下又是略略一緩。
高手過招,勝負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吳衡手下一緩,自然露出了少許破綻,而在刀氣壓迫下瀕臨絕境的楊寧此刻卻是心中靈光一閃,當年在棲鳳宮中親眼所見的情景和眼前重合起來,生死關頭,竟是將那一刀完完整整想了起來。也無心思索,楊寧手中斷刀劃出,前半招平和沉凝,後半招卻是風雲突起,就如同久被馴服的猛獸突然露出猙獰的面貌,如同方才平靜的海面,突然巨浪滔天,刀勢如山嶽一般威嚴,如海浪一般奔放,和那撲面而來的雪龍刀影糾纏在一起。
吳衡原本就已經心中猶疑,再加上這一刀的後半招那種威勢喚醒了他的記憶,戰意一消,手中的刀光頓時被攪得粉碎,雪影紛紛墜落,如同玉龍重傷之後落下的鱗片一般。“當”一聲巨震,霎時間所有的刀光全部消散,就連四散的刀氣罡風,也是無影無蹤,演武廳中央,就只有吳衡和楊寧兩刀相交,楊寧手中只有半截斷刀,而吳衡手中長刀卻是五尺長短,形勢強弱,一見可知,可是楊寧神情傲然,神宇氣度竟是沒有一絲示弱,而原本已經憤怒地生出殺意的吳衡,此刻卻是神情怔忡疑惑,兩人四目相對,竟是誰都沒有再出刀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