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派茅山宗掌教,天下道門三大宗師之一,居然會親口說要傳自己法術。這事如果是落在其他人頭上,天下間恐怕九成九的道士都要欣喜若狂,如果是西寧子那種江湖世俗氣比較濃的,說不定還會幸福得暈過去。
小夏沒有暈過去,不過也是心跳加速,微微有些口乾舌燥,特別是剛才他才目睹了這位茅山掌教那超越他想象的道法造詣,實在由不得他不激動。不過他心中也明白事情大概不會如此簡單,天上不會無故掉餡餅,當然也不會無故掉下位掌教真人來教他法術。
果然,何晉芝繼續說:“這過年之後,我家那丫頭便要下山去搞她那什麼正道盟。你也知道她其實並不是那塊料,江湖兇險,人心難測,又豈是她和那一幫世家子弟所能明白的。但她終究是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強行攔阻。好在夏小兄弟你江湖稔熟,人情練達,我也希望你能在關鍵時候幫他一幫。”
小夏連忙回答:“在下多次承過何姑娘的情,也曾一起同舟共濟共度患難,如今又應她所約入了正道盟為江湖正道出力,自然會盡力幫她。”
“這是我有求於你,你也不用客氣。那什麼為江湖正道之類的話不用來敷衍我,我聽說徐正洲那老鬼和你談過,該是他對你說過些什麼吧。”何晉芝微微一笑,小夏感覺好似迎面吹來一股沁入心脾的暖風,連心底最深處的角落都被拂過。讓人感覺舒服得很的同時也讓人有一絲無所遁形的惶恐。“嗯...還有,認真來說其實我也教不了你什麼。道法道法。有道才有法,你心中的道不在我茅山,不在這道門之中,我縱然將上清派的法術傾囊相授你也根本學不到精深之處。”
小夏默然,想了想之後也只能嘆一口氣,點點頭。道法之途比之武功更講究心神合一,雖然清楚知曉這一點的人並不太多,但這卻又確實是最最根本的一點。道門的儀軌齋醮在明月這種外人的眼中看起來繁瑣無用。但實質上也是茅山弟子們修道中必不可少的一環,若連自己都對自己心中的道不尊重,不深信,那法術也就是無本之木,下品中品低階之類的法術如果憑了手法熟練,功力深厚什麼的還能勉強使用,但莫說是上品法術。就算中品上階的法術那也是不大可能用得出來的。
小夏也老早便知道這是自己最大的軟肋。但一個人要真正去相信什麼東西,並不是想要去信就能去信的,那些經過正規儀軌拜入山門,日日沐浴沉浸在那種氛圍中的道門弟子信起祖師,信起上天各路鬼神來說來是自然而然不費吹灰之力,他卻是費盡千般法子萬分力氣也做不到。不管是上清法術。還是龍虎山的天師符法俱是如此,都是對他這等野道士來說可望而不可即的。相對來說五行宗的五行法術源自上古道門,對此要求反而不是太高,所以包括他在內的不少野道士倒也能勉強繪製幾張中一品的符籙來,但想要涉及上品法術那依然是做夢。
“那...何真人心中的道就在這道門。這茅山?你剛才不是也還是說做個道士很累的麼?”小夏忽然想起,忍不住就問。
何晉芝一笑:“我的道?我的道自然是在我這裡了。怎會在這茅山?”
小夏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那我的道呢?”
“既然是你的道,你又怎麼來問我?”
“......”
“你們兩個現在說話怎麼好像和十方小和尚一樣了?”明月在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兩人。
小夏撓頭,苦笑。這話說得確實就如同和尚打禪機一樣,只是和以往純是玩嘴皮子功夫不同,他現在是真的用心想要問出一個答案。他依稀可以感覺到前方那朦朦朧朧的景色,但當要用心去想,用力去看的時候卻又完全看不見感覺不到。
“你為何學法術?用法術來做什麼?”何晉芝問。
小夏回答:“自然是為了能有一口飯吃,能在這江湖上更有自保之力。”
“想要吃飽飯有其他無數種法子,只要動動腦子。若是為了自保...你何必又要來踏入這兇險的江湖中來?找個偏遠舒適的世外桃源隱居終老其實也並不是很難,至少比在這波濤詭譎吃人不吐骨頭的江湖上活下去要容易多了。你為何要來這江湖?你想要什麼?”
“...這些話我也問過我師傅,師傅卻只是讓我四處到處去看看,去走走。我也想到處看看,看看這天下,看看這江湖,看看這世間。師傅說看得多了走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那你便好好去看,好好去走吧...”
不知什麼時候,何晉芝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遠,好像是在天邊朦朦朧朧地響起,又清清楚楚地在耳邊心上回響響,小夏的眼中看見的全是一片清光,周圍的樹林小徑都不見了,整個人好像都浮在這片清光之中,但他心中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意外,所有的精神和情緒似乎都被這陣清光化而為一,和光同塵...
“...其實你正在做的,走的,不正是你的道麼。又何必還要到處去找?”
小夏霍然驚醒。抬頭四望,周遭的一切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在那林中小徑中漫步前行,何晉芝依然走在前面,明月還是走在他身邊,自己的步伐都沒有絲毫散亂,依然記得剛剛那一下的踏在一塊小石子上的感覺。但是這一陣忽然而來的恍惚感又好像是剛剛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一樣,夢中的東西都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只有一股莫可名狀的清晰。清新感沉澱在了心底。
“符籙之術只是道法的變通手段。將神思法力加以外力輔佐在閒暇時慢慢繪製,自然比臨時施用要穩妥得多。只要手法稔熟,入門的道法修為就能繪製中品法術。但如神機堂那般慣於藉助外物行事就難免疏於自身的修煉一般,太過沉湎其中也確實會妨礙道術精進,所以天下道門並不提倡弟子依賴符籙,最多隻能當作一種輔助手段。江湖上對於如你般太過依仗符籙的野道士也多有輕視......”何晉芝從懷中拿出一本小小的冊子來,遞給小夏。“...但你若真的喜歡,擅長,那又有何妨了?道法道法。有道方有法,你自有你的道,也自有你的法。這裡這本上清靈符鑑真錄是我茅山宗一名前輩總結的上清符籙之術的要旨心得,原本也不是什麼太過重要的典籍,你且拿去看看,也該多多少少有點幫助。”
小夏愣愣地看著何晉芝手中的那本冊子,卻並不伸手去接。
彷彿是看出了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何晉芝一笑,說:“你不用顧忌,我從藏經閣中帶出這本書來原本就是想找個機會給你。而這些比起那些你所做的,其實還是我佔了大大的便宜。剛才是我以上清靈光叩心咒感應你的心關,你能有多少體會感悟也全是靠你自己的天分和機緣,像我家那笨丫頭便是整日用此法當飯吃也得不了半分的好處。”
小夏還是想了想。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接過何晉芝手中的書冊,一揖到地:“多謝何真人指點。”
“何必多謝,我說了,我其實教不了你什麼東西。你能明白的。都是你自己領悟到的罷了。”
明月在旁完全沒看懂,也沒聽懂:“咦。夏道士你已經學會了麼?但是大叔你都沒有教過他啊。我就只聽見你們說你的什麼什麼都是你自己的。這還用說麼?你的當然就是你的。”
小夏一笑:“當然了,我的本來就是我的嘛。”
這時候,不知不覺中兩人已隨著何晉芝走到了一片開闊的山谷中來,樹木漸漸稀疏,依稀可見幾間青磚瓦房坐落在一片藥田花圃中,旁邊不遠處是一道山澗清泉緩緩流過,簡直就如同畫中景色一般的風光。
“晉芝,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一個婦人從房中走出看向這邊。看見跟在何晉芝身後的小夏和明月,一愣之後又一笑。“你可是很久沒帶朋友回家來過了。”
“回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他們兩人,便順便請過來了。這就是姒兒提起過的清風道長和明月姑娘。”走到婦人身邊,何晉芝臉上的笑更溫柔了,也多帶出了幾分原本沒有的煙火氣,真的看起來和一個夜歸的丈夫看到出門迎接的妻子沒有兩樣,指著婦人向著小夏和明月介紹。“這是拙荊。”
“見過何夫人。”小夏拱手為禮。這位何夫人看起來比何姒兒大不了多少,晃眼望去才不到三十,而且雖然布裙荊釵,但神態氣質中一股說不出的雍容貴氣,和何晉芝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但好像又相輔相襯成。
“清風,明月,從這名字來看可真是難得的一對璧人呢。”何夫人掩嘴輕笑,眼光從小夏和明月的身上流過,流到明月身上的時候微微有些凝滯,但隨後又恢復自然了。
“夫人取笑了。”小夏有些尷尬地埋頭。何姒兒已可算是難得的美人,但要看到這位何夫人才明白,原來何姒兒的美貌全都是遺傳自她的身上來,而且還只是遺傳了一小半。這位何夫人並沒絲毫作態,打扮是極為普通的鄉間婦女打扮,但亮麗得讓小夏竟然有刺目的錯覺,順帶著居然不禁有些微微緊張起來。
明月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何夫人的話,只是睜著大眼睛打量著這位氣質獨特的掌教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