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山。
山下樹林中的數千具屍體早已經腐爛發臭得連覓食的狼群都已經散,只有密密麻麻的烏鴉禿鷲還是和蒼蠅一樣地盤旋穿梭著,中間這崩坍了一半的山體就像是個巨大的墳堆。
唐輕笑就一直呆在這墳堆中心,還是那天發生一切的已經冷凝成岩石的熔岩池上。小夏在這裡將他擊昏,在這裡等他醒過來,也把他丟在這裡。而他就這樣一直呆呆地坐在這裡。
其實在剛開始的一兩天過後,該發完的呆他也已經發完了,但他還是在這裡,因為他想不出自己該哪裡,能哪裡。
他絕大多數時間都坐在熔岩池中那個吞沒了唐公正的位置上,當rì的一切所見所聞,之前的種種悲歡喜怒都在他心中不停地流過。那光芒萬丈,似乎足可以覆蓋整個世界的夢想原來是那般的可笑,可憐,如肥皂泡一般破裂之後才將下面的真實顯露出來——那個高大的身影在他心目中其實是那麼的偉岸親切,那種他不屑不耐到極點的平凡生活原來是那麼地令人心安,和那樸實鄉愿的女孩一起原來就已是他的全部和所有。但是現在這些全部都深深埋葬在了這巨大墳墓的下面,不留丁點。
他也記得不曾哭過多少次,只是到了後來也漸漸麻木了,雙眼再也沒有淚水好流,所有的悲傷好像都化作灰塵沉澱到了心中最深處,留下的只是一片空蕩蕩的虛無。
間中下過一兩次雨,他就著一直喝那些岩石凹陷處積累的雨水,肚子餓了他就隨撿石子擊殺一隻飛過的烏鴉,連火也懶得生,就那樣撕開拔毛就生吃。幾天下來,那個曾經俊逸好看不輸女子的白淨少年已經成了一個衣衫襤褸面目汙糟的野人。
不只如此,他還生病了。也許是鉅變之後的身心憔悴受了風寒,也許是那些烏鴉吃了太多死人肉。他開始發燒,開始嘔吐不止,他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自救,也懶得想更懶得救,最後就只能躺在那熔岩池zhōng yāng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看著天空。
就這樣在這裡死了也好。朦朦朧朧中看見周圍巖壁上已經有幾隻禿鷲在那裡等著,他無力地笑了。
不知什麼時候地面似乎在微微顫動,身下的岩石也開始發熱。周圍的禿鷲慌忙地飛走了,這座已經完全沉寂死的火山好像又重新回覆了活力。就算是在半昏迷中,唐輕笑也可以感覺到這岩層下有一股力量似乎正在向這裡衝來。
地上的唐輕笑還是沒有動。在噴湧上來的地火岩漿中化作灰燼,在他心中來大概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轟。不遠處的冷凝岩層破碎,一道火光衝破下面那層岩石高高飛起,但沒有預料中隨之而來的崩碎和爆發。身下的岩層隨即就平靜了下。那道火光在高空慢慢地勢已盡,一個轉折後直落而下,噌的一聲插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
那是一把刀,一把看起來有些粗陋,簡樸,比尋常的刀更闊更大的厚背大刀,帶著一層暗紅sè的光芒。宛如一座豐碑直立在那裡。
唐輕笑愣住了,抬頭呆呆地看著這把熟悉的刀。半晌之後,他才積蓄了全身的力量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過看向那刀衝破地面飛出的洞窟。
地洞深處是緩緩褪的流動紅光和撲面的熱浪,那下面依然是地心深處的熔岩地獄,除了那些死的天火派眾人,確實不可能有任何生靈能在其中生存。他發了會怔,忽的轉身走到了那刀落下的岩石下朝上爬。在摔下好幾次之後他終於爬上那塊岩石,站在那把刀面前。
端詳了許久之後,唐輕笑終於向刀柄伸出了。他的抖得很厲害,比積年的老酒鬼的還抖得厲害,多年沉浸暗器練習出來的穩定早已不知哪裡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時太激動,抑或根本是害怕。他怕這只是他自己臨死之前的幻覺,怕這伸出卻抓不住,沒資格抓住那把刀。
終於,他握住了刀柄。地火的餘熱還很燙。但就是這中的滾燙,還有那厚重,淳樸,親切的感覺一下就將他已經冰冷空蕩的心給填滿了。
他拔起了刀。那刀的沉重差點帶得虛弱的他摔下岩石,但他還是勉力站穩了,身體依然虛弱如故,心中湧上的熱力卻讓他感覺從未有過如此的充滿了力量。
看著中的刀,口齒滯澀地吐出這幾天來的頭一個字。不知什麼時候那好像乾枯了眼眶也重新恢復了生機,兩行清淚從汙糟一片的臉上滾落而下。
一個月後。徐州西邊明山鎮外,凌雲村,秀玉谷。
唐輕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這個風景秀美,人跡罕至的山谷,也很容易地找到了唐公正口中的那兩處墳。墳前雖有雜草卻並不深,看來是每年唐公正都會來打掃拜祭。一個上面的石碑寫著的是“父親唐天昊之墓”,另一個則是“愛妻李笑之墓”。
唐天昊的墓碑肯定是唐公正所立,而那另外一個,則應該就是唐輕笑的母親了。生平頭一次站在父母墳前的唐輕笑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激動,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墓碑上的字在發怔。
“我娘姓李?”
唐輕笑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甚至不知道叫什麼名字。一個背叛了唐家堡的家族不值得浪費他的記憶和感情,但他至少還是知道父親和親的那家族並不是姓李的,而且那個多少也是個世家之女的親孃,也不可能會和父親一起默默地葬在這無人知曉的山谷中來。
但是臨到生命中最後一刻的唐公正沒有任何理由騙他,既然他這裡埋著的是他母親,這就一定是他母親。
“難道.我娘是.”經過了天火山中的變動,這數十天的沉寂和反思,唐輕笑本以為自己的心緒是再也不會掀起太大的風浪的,但是此刻他卻感覺到自己居然又在微微發抖,他甚至不敢進一步往深處想。
帶著心中的一片亂麻,唐輕笑緩步走到了墳墓不遠處的一個小小院落中。這是幾棟小木屋組成的小小院落,木屋也搭造得頗為jīng致。雖然很陳舊了卻並不破敗,院落中的雜草並不多,似乎唐公正會在祭拜前後這裡住上一嗅的樣子。
木屋的門都沒鎖,唐輕笑隨便走到一棟前推開門走了進。
很普通的陳設,屋裡的每一件傢俱都是和木屋一樣,jīng致而別具匠心,應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憑唐輕笑的眼力甚至依稀可以看出些上面留下的一些唐門子弟特有的法的痕跡。而最令他震驚的還是,他越看,越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湧上心頭,似乎這地方是他曾經來過的,曾經很熟悉的,但他卻不記得來過。也不應該來過。
在房間的角落裡他找到了一個木箱,裡面用油紙封存著幾幅書畫,展開一看,都是他父親唐天昊的筆,他在唐家堡三孃家中早已看得熟了,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只是這幾幅畫畫的都不是三孃家中畫的那楔鳥魚蟲,而是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唐輕笑沒見過這女人,但卻依然還是能一眼認出來,因為那畫中女人的模樣幾乎和他一樣。
畫中女子或喜或嗔,明豔如chūn風豔陽,柔順如輕霧細雨,繪畫的筆法雖和唐家堡中那楔鳥魚蟲一般無二,但卻有了種不出的感情和生機,只需微微一揣摩。就能體會出畫者下筆時是帶著如何的歡喜,親暱和愛慕。這幾張女子的畫中分別有兩幅上還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七八歲的孝,正持一柄木刀臨空砍劈,年紀雖小架勢居然也頗有氣度,分明就是唐公正,而另一幅上的則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被一臉慈愛的女子環抱在懷中。
從面目上看不出這嬰兒是誰,但唐輕笑卻能猜得出。他的已有孝抖。在這裡發現的一切正在逐漸將他心底構築成世界的某些東西擊碎,摧毀。
除了那些書畫,箱子底部還有一封信。發黃的信紙上是他父親的幾個字‘吾兒輕笑親啟’。
唐公正沒有提過有這封信。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他知道唐輕笑來這裡後自然會找到。不管如何,當唐輕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徹底呆住了,他從來就沒有想象過會和那個叛出唐家堡,在他眼中就是個最大的恥辱和汙點的父親會有任何的交集,但此刻,那些幼年和年少時的世界已經在開始模糊,崩碎。
終於,用出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和力氣,唐輕笑拿起,拆開了這封信。
十五天後,蜀州,唐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