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我上輩子的心硬如鐵都丟哪兒去了?
是可憐!
可老子原來靠自來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時候,也沒見誰白給過我一頓飯啊!
就為這麼個丫頭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嗎我!
死了誰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話又說回來了,這不只是丟了錢,失了業,燒了房的事兒啊。
如果遭遇這些的話,至少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年頭一旦坐牢,後半輩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徹底無望了。
何況像殷悅這樣的丫頭,以她的心氣兒,如果註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關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尋短見的!
那她的親人們……
這天晚上,寧衛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於沾枕頭就著,睡在自己對面床上均勻呼吸的羅廣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也翻來覆去的拉抽屜。
一會兒覺得殷悅可憐,該救。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有病,多餘。
最終,一聲不自覺發出的嘆息,又把隔壁屋康術德給吵醒了。
老爺子歲數大了覺輕,最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雜音,於是開口問他。
“衛民,怎麼了你?好久可沒見你這麼翻燒餅了。這又碰著什麼為難的事兒了吧?”
“您還別說,真讓您說著了。碰著件棘手的事兒,具體情況有點複雜,反正就跟那次我決定把工作讓給建功和曉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該幹不該幹。幹了呢,對自己沒好處。不幹呢,這心裡又鬧騰。您說這人可真是的,怎麼活得老是這麼矛盾?”
“你呀,也甭煩了。要我說呢,其實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這誠心逗我呢!”
“哈哈,什麼事兒不都得正反兩者說嘛。你想啊,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衣食都奔不來,哪有這麼多閒心替別人操心啊。是別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倆當初落魄的時候,是不是?反過來你再看看一國總理,那得操十億百姓的心啊。所以,你這是層次高了,煩惱也就多了。現如今,你照顧著多少人呢。別處不說,就咱們這院兒裡,各家各戶的事兒,不也好多你給辦得嘛。”
“老爺子,您這話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這麼說,貪官輩出的時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還甭抬槓,這話如果放在特定條件下,還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國勢向上的階段,嘉慶從和珅家裡抄出了八億輛銀子,能頂上康熙末年國庫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為官,國力不行,他再怎麼弄錢,也到不了這個數兒啊。當然,清末民國咱就甭說了,那是亂世,由盛及衰啊。當官的簡直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了。弄多少錢也是在透支國力,割自己的肉。”
“老爺子,咱不扯閒篇了。我就問您一句,如果要讓您說,我這煩惱算不算是庸人自擾啊?到底該怎麼辦好呢?”
“你問我啊?這事兒吧,關鍵還得看你自己。是甘於平庸,還是想做大事?莊子不是說過嘛,巧者勞而知(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您這話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問問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知道正確答案了。如果你想辦大事,就註定會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無關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淪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獨善其身關上門過富貴日子。他卻非要愛國,非要跟日本人置閒氣。不但把老婆給休了,讓自己成了鰥夫,讓兒女沒了親媽,還要替古物南遷操心,替那些不屬於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險。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這樣的人才可敬啊。我還記得宋先生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如果人要面臨兩難的選擇,那麼最容易做出的選擇,往往是錯的……”
“容易的……是錯的……”
最後一句,就如窗外過了一道電閃雷鳴一樣。
在這個漆黑的小屋裡,瞬間照得寧衛民的心田亮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