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彷彿驟然又回到十年前,時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許剛陪林詩音數過梅花,也許正想回來取一件狐裘為她披上,也許是回來將他們方自吟出的佳句記下,免得以後遺忘。
但現在李尋歡想去遺忘時,才知道那件事是永遠無法遺忘的,早知如此,那時他又何苦去用筆墨記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輕輕地灑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細語。
……
李尋歡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來,這張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些。
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爬到這張椅子上來為他的父親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長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時他心裡總有一種奇妙的想法,總是怕椅子也會和人一樣,也會漸漸長高。
終於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絕不長高,那時他又不禁暗暗為這張椅子悲哀,覺得它很可憐。
但現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這張椅子一樣,永不長大,也永遠沒有悲傷,只可惜現在椅子仍依舊,人卻已老了。
《多情》最大的魅力,也許就在於對逝去時光的追憶和感傷。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李尋歡的肉身駐留在“此時”,他的靈魂卻一次次地回到十年前的“彼日”。
失去的東西是最寶貴的,因為我們無法改變歷史,而記憶彷彿一個過濾器,把悲慘和不幸逐漸篩選剔盡,最後只剩下甜蜜的回憶。所以李尋歡永遠鬱鬱寡歡,就算林詩音重回他的懷抱,也無法讓他停止感傷。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冰雪、酒家、梅花,特別是充當李尋歡記憶載體的“小樓”,這些富於視覺衝擊力的意象,凝結著李尋歡的痴情和苦戀。
小樓雖近在咫尺,又遠在天外。
李尋歡在孫駝子的酒家裡一呆三年,既是守候小樓,也是守候自己記憶和情感的故鄉。
空間不變,而時間在“十年前”和“十年後”不斷切換,只為了傳達一個訊息:故園還是十年前的故園,人卻已不是十年前的人了。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不僅僅是李尋歡一個人的悲歡,也是全人類共有的悲歡。
古龍藉助李尋歡不斷回憶的遭遇過往,準確擊中了每個讀者的軟肋。
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文學史是讀者閱讀的效應史,一本好書應該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作。
從這個角度看來,古龍無疑深得其中三昧,他的反覆吟詠一唱三嘆,充分調動起讀者隱藏(甚至已忘卻)的記憶,李尋歡的情義兩難、無以為家,也與他們的期待視野暗合。正如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心中的《多情》
《多情》一書,沒有完全的反面角色。
趙正義之流的卑鄙小人,只是江湖裡的渣滓和邊角料,不值一提。
活躍在《多情》舞臺上的主要角色,無不超越了狹隘的道德立場,他們的矛盾與衝突,皆來源於對“道”的索求。
刀之鋒刃,渡之者稀。能夠擺脫紅塵束縛,最終得道的,自然是江湖的寵兒,武林中的成功人士。
《多情劍客無情劍》裡的各色人等呢?
李尋歡追求情之道,郭嵩陽追求武之道,林仙兒追求欲之道,上官金虹追求權之道……他們忠實於自己的追求,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有趣的是,當他們背叛自己追求的“道”時,不論出發點是否向善,他們都遭到了“道”的無情嘲弄。
李尋歡極痴於情,卻把林詩音拱手相讓,換來了十年的鬱鬱寡歡。郭嵩陽從未將對手放在眼裡,獨與李尋歡惺惺相惜,結果敗於後者之手,以醇酒美人打發時日。
林仙兒肉身佈施永無真情,她愛上阿飛的一刻,就是她徹底崩潰的一刻。
上官金虹為了權力活著,在最後關頭卻以身試刀,這一剎那間他似乎忘記了權力——代價就是他的生命。
裡出現瞭如此之多的痴於“道”的角色,他們不為活著本身活著,也懶得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因為他們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於“道”。
這是一條苦行僧之路,倘若出軌,萬劫不復。
“道”就是他們的枷鎖,鎖住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
外的人呢?
《多情》是古龍顛峰期的開始,也是古龍破舊立新、斬斷前緣的標誌性作品,他痴迷的“道”,就是創作。
當他發現自己已無力為武俠再開新局的時候,死神就攫取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