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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這地方叫冥淵。
有一片血紅的花海,花海一頭是閻羅殿,另一頭是奈何。
閻羅殿上有個老爺爺,穿著很講究,也很奇怪,聽沒鼻子的小鬼說,他是閻羅王,已經有幾千歲了。
另一邊的奈何,張決明也想去看看,但赤豹在花海裡打著滾兒耍無賴,堵他不讓他過去。
周圍常有鬼影飄來蕩去,起初張決明會害怕得哭起來,但摸摸脖子,想起張皓朗掐他的那一下,他突然就不哭了,還能和那些死相千奇百怪的死鬼對眼兒。
不過也有對不上的,比如昨天剛來的那位,腦袋削去一半,一隻眼眶空了,另一隻眼珠吊著,窮剩倆窟窿冒黑血,沒東西可對。
“喬珺,這孩子不該在這地方。”閻羅王這麼和喬珺說。
“但我能送他去哪呢?”喬珺只能抱著張決明掉眼淚,說“對不起”。
“我早跟你說過,不要和凡人在在一起,你是山鬼,怎麼能和人......”閻羅王長嘆一聲,“還生了孩子......造孽啊。”
“他怎麼不說話?”閻羅王又問。
從被張皓朗掐了脖子那晚,張決明就再沒出過聲。張皓朗似乎用兩只發抖的手把他掐啞了。
喬珺知道這不可能。她崩潰地求張決明開口說話。
而張決明張了張嘴,像是害了病,死活出不來聲。他看喬珺哭得厲害,便咧開嘴,朝喬珺笑了笑。
這一笑,喬珺心死了。
張決明漸漸瞭解到自己和媽媽是什麼“怪物”。他們是大荒山鬼。準確的說,喬珺是山鬼,張決明只是半隻山鬼,不人不鬼,在人那邊他是怪物,在鬼這邊他也是怪物。
赤豹是喬珺的坐騎,忠心,聽話。它尾巴尖的那簇火不會燒人,一點也不燙,反而很暖和,臉貼上去很舒服。
喬珺還有一條燒著火的鐵鞭子,那玩意非常厲害。張決明曾見過喬珺一鞭子將一隻發瘋的野鬼抽成了灰兒。
冥淵最深處立著一道門。很沉很重,很大的門,像只黢黑的巨獸。每次站在那門邊,張決明都覺得自己會被這黑色巨獸吞下去。
巨獸腹中總會發出鬼哭陰嚎——從那門後,他能聽見千萬種哭聲,千萬種絕望。
白日月夜皆為黑魆,張決明數不清日子,只是不知不覺間在慢慢變高,肩膀慢慢長開。
張決明還是沒有張嘴說話,甚至忘了怎樣能讓聲帶顫動。他是真的不會說了,真的成了個啞巴。注)
赤豹總去找張決明,尾巴尖常帶一朵血紅色的嬌花鬨他。只有這時候,張決明的眼睛才會動一動,但沒有亮光,周圍太黑了,沒有光能投進他眼裡。
赤豹朝張決明搖頭晃腦,堂堂威風凜凜的大荒靈獸,像只吉祥物一樣扭來擺去。張決明望著它,偶爾動一下嘴角,微微一下,卻始終見不著笑。
“真就不能把他送出去?”閻羅王又和喬珺商量,又無果。
——還是那句話,送哪呢?
天上地下,要說張決明唯一的容身之處,那就是這漆黑的冥淵,這鬼窟裡。
如果少年走不出來,不能習慣與陰暗相伴,那他早晚是要被吞噬,被消耗殆盡的。這就是他的宿命。
喬珺說:“我會陪著他,永遠陪著他。”
她在地獄下給張決明放火花,每天都放。火色四濺,漂亮又溫暖。她奢望再一次點亮張決明的眼睛,就像他七歲時那樣,再聽他說一句“最喜歡媽媽”。
可隨著張決明長大,喬珺越來越沒臉見他,直到他長出大男孩挺拔的脊背,喬珺甚至怕了他。一看見他那酷肖張皓朗的眉眼,她就要心驚膽戰,撕心裂肺。
十三四,正是少年最肆意最頑皮的年紀。是初中生的年紀,應該在操場上追著球跑,大汗淋漓,或者坐在教室裡對古詩詞打瞌睡,偷抄同桌的作業本。再不濟也該成群結隊在小樹林裡打架,或者悄悄往喜歡的女生書包裡塞一盒巧克力。
但張決明卻一動不動。與那明亮的年紀相悖,他躲在幽冥最黑冷的地方,暗無天日的十八層地獄下頭,默默無聲,如同一灘冰涼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