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仲月來寒風
截流河水、殺死彭英的幾個農民很快被定下了死罪。為了以儆效尤,不等秋後就要當眾問斬。
監斬一事本應可彭全全權處理,可是旱情仍無緩和的跡象,民怨益重,劉杞不顧蕭曜的反對,將殺人和祈雨並作一處,“以答天譴”。
對此安排,蕭曜勃然大怒,不同意以殺人作祭。劉杞專程陪同蕭曜去了一趟正和城外西北方向、黑河一處河曲旁的祭壇,遠遠就見香煙蒸騰,勝似雲錦,但祭臺上不僅堆滿了剛剛宰殺的犧牲,更不乏不惜當眾割損體膚以求雨的普通人,人的血和牲畜的血在烈日迅速幹涸,將整個祭臺染成了奇怪的黑色。
看著臺下狂熱又絕望的祈雨百姓,劉杞意味深長地說:“連州民眾重淫祀而輕禮教,非是我等官員不重教化,而是風土貧乏、積貧積弱久矣,溫飽且不能顧,難以行教化之事。”
以死囚作祭一事最終還是定了下來,蕭曜拒絕在行刑當日擔任主祭,便由彭全監斬,劉杞主祭,不僅刺史府及正和、長陽的官員均得到場,連幾百裡之外的易海也受到了徵召。不過縣令裴翊告病,並以書請罪,稱易海農忙,上下官吏均分身乏術,惟有遙祭。
充當人祭的,除了此時犯事的五人,還有本該也應在秋後問斬的其他死囚,最後竟有十餘人之多,到了臨刑當天,為防有變,所有聞訊前來的鄉民一律只能隔河圍觀,由是以黑河為界,北岸黑壓壓的人群不見首尾,南岸卻只有受刑的囚犯和連州府的官員。
蕭曜不肯主祭,和其他官員一併站在稍遠的樹下旁觀行刑。只是對他來說,這點距離毫無用處——尤其是被認作殺死彭英的五名主犯,在關押的幾天裡被拷打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細節也被悉數收入眼底。
他強迫自己面無表情又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如被狂風吹折的蘆葦一般倒下,殺到彭英一案的五人時,原本喧囂的河對岸陡然間靜了下來,只見行刑的劊子手先剖了心,丟在腳邊的碗裡,等接足了血,再提起還在抽搐滴血的軀體,手起刀落,將人頭斬落在地。
蕭曜能看見他們嘴邊都是血漬,知道多半是被割掉了舌頭,才能經歷如此酷刑而一聲不吭。
而行刑者一定要在人將死而未死之際才砍下他們的頭顱,所以這五個人死得尤為漫長痛苦,並親眼見證了旁人在眼前變成毫無生機的肉塊。
每當他們殺死一人,蕭曜都會抬頭看一眼萬裡無雲的晴空,熾熱燦爛的陽光下,血很快就幹涸了,無數蠅蟲聞腥而至,將偶爾還動彈一下的屍體層層圍住。
如此炮製到第三個人,沉默多時的圍觀者像是終於蘇醒了過來,嘈雜議論聲再起,聲浪猶勝過之前。蕭曜不知道他們為何驚嘆——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黑暗來得毫無預兆,前一刻眼前還是晴空和驕陽,下一刻就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蕭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體,忽然,一隻手伸到他的胳膊旁,輕而準地穩住了他。
驟然響起的鑼鼓聲劃破了黑暗,重現光明的一刻,那駭人的屠殺已然結束,取而代之的是眼花繚亂的舞蹈和祈祝。已經凝固的血被一碗碗地潑上了祭臺,留下深淺不一的黑色,隨著大量的香料被投入火堆中,駭人的香氣如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在空氣中肆意擴散,滾滾濃煙中,成群的飛蠅被驚得四散而逃,振翅飛向著碧藍的天空。
難以忍受的眩暈和惡心席捲了蕭曜,頭顱像是有千斤重,又像是也不在自己頸項上了,他竭力忍耐著無名的寒顫和環繞周身的酷熱,轉頭問身側的程勉:“若仍不下雨呢?”
程勉用半邊身體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蕭曜,正午的陽光下,神情反而晦暗難辨:“不為而成,不求而得。”
蕭曜沒想到他也會有此想法,費力地一笑:“借五郎吉言。”
回程路上,蕭曜再不置一詞,進城後過公府而不入,亦沒有與同僚們道別,直接回了住處。略喝了一盞茶、又換下汗透的衣袍,他依然覺得眼前明暗不定,卻刻意忽略了元雙的關切,只說車馬勞頓,想睡一覺。
元雙勸他略進些食水再睡,蕭曜毫無胃口,勉強又喝了點水,可喝下去的東西成了無數的細針,紮得他肺腑都在翻滾。他沒有再碰任何東西,頭痛和目眩中,勉強維持不失態已經耗去了他僅剩的精力,床屏合上的下一刻,他已經感覺到冷汗打濕了脊背,原想提醒元雙不要忘記去關照一下程勉,也再沒力氣出聲了。
他很快睡了過去,中途醒來了一次,依稀覺得天色已然暗了,口鼻中彷彿被塞滿了塵土,喉嚨更是幹得像被放了火。他的四肢也痛得厲害,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之中又覺得冷,便扯過毯子,緊緊地將自己裹了起來。
再一次醒來時,蕭曜倒覺得像做夢:窗外白光陣陣、鑼鼓喧天,一聲高過一聲,比電閃雷鳴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勝其擾地翻身坐起,惱火地要喊元雙,結果嗓子啞得和破鑼一般,什麼聲音都沒有,反而咳得撕心裂肺——終於喚來了元雙。
蕭曜甚至沒有辦法忍受她手中的燭光,皺眉避開了。
元雙一開口,竟是喜極而泣一般:“殿下、殿下,打雷了!是要下雨了啊!”
蕭曜盯著她,良久後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像是從枯井深處生出來的,元雙情切之下,兼之蕭曜棲身在暗處,居然沒有察覺到有何異樣,情難自禁地顫聲重複:“殿下,要下雨了……”
像是要佐證她此言不虛,話音未落,一個滾雷炸過,驚天動地的響聲過後,暴雨傾盆而下,無情地將元雙未盡的話音掩蓋殆盡。
蕭曜卻端坐不動,既無喜色,亦無驚訝,甚至沒有偏過頭去看一眼窗外,整個人好像徹底化作了黑河畔的一塊青石。這樣的死寂終於讓元雙覺察出了不同,看清蕭曜的神情後,甚至露出了駭色:“殿下……”
蕭曜臉色煞白,然而眼睛亮得令人心驚。他沉沉望了一眼元雙,抬手打翻她的燭臺,在陡然降臨的黑暗中疾步而出,赤腳沖進了雨中。
剛踏進雨水中,他聽見身後紛亂的腳步聲,怒不可遏地回身吼道:“不準過來!如此虔心誠意下求來的甘霖,天地可鑒,全連州都在等這場雨,現在雨來了,還不準我淋麼!”
元雙的喜悅一掃而空,神色比哭還難看,差點癱坐在簷下;馮童見蕭曜暴怒如斯,也露出了畏懼不忍之色,停下了腳步。
喝住了試圖勸阻他的眾人後,蕭曜索性又向庭院中央多走了幾步,雨水起先還帶著殘餘的暑氣,不多時暑氣散盡,一粒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一粒粒冰冷的鐵釘,夾雜著西北的塵與土,毫不留情地鞭打著蕭曜。
蕭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雨聲震耳欲聾,可他絲毫感覺不到痛楚,仰面死死瞪大雙眼,盯著被亮白閃電一次次撕裂的天幕,怒火吞噬了他的聲音乃至意識,荒謬絕倫比雨水更迅速地淹沒了他。
直到他的頭頂出現一把傘。
蕭曜毫不領情,暴怒尤甚先前,反手一抽:“……走開!”
打傘的人卻有百折不饒的耐心,將傘從泥水中拾了起來,再一次為他遮住了一方天地。
蕭曜倏地轉身,橫眉道:“滾……”
同樣渾身濕透的程勉就站在咫尺之外,是此時的另一尊石像。
再沒有哪個時刻比現在還讓他難以容忍程勉,這徹骨的滑稽、痛苦和憎恨,只有程勉才可以領受——也只有他可以理解。正如自己在他面前無可遁形,而自己也終於看見了程勉。蕭曜咬緊牙,用盡全身力氣揪住程勉的衣領,用嘶啞的聲音逼問:“不為而成?不求而得?這就是上天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