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鬥酒相娛樂
程勉入宮是在除夕的前一日。
接到人之後,車駕並未入宮,而是先載著他去寧陵祭掃父母,然後重新沐浴更衣,在傍晚時分,方由東邊的麗景門進了宮。
程勉此次是奉詔入宮,連翹和忍冬都留在了家裡。他天剛亮就出了門,坐了整整一天的車,早已是腰痠背痛疲憊不堪,所以車子剛停穩當,就迫不及待地掀開了車簾,準備下車。
不曾想馮童已經在車外候著:“程大人一路辛苦了。”
時近歲末,宮女太監們都換上了新衣,很是鮮煥。程勉看了他兩眼,很客氣地點點頭:“有勞你了。這幾天我要是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要賴你多提點。”
馮童含笑近前來行禮:“大人這麼說,實在是折煞奴婢。有些時日不見,程大人氣色也好多了。”
“是好多了。”程勉牢記著忍冬和連翹的提醒,目不斜視之餘,還竭力擺出莊重的神色。
起身後,馮童順勢扶程勉下車,同時細聲解釋:“車駕不得進麗景門,奴婢已經為大人準備了步輦。”
程翔反正也不在意這些瑣事,心想反正聽馮童的就是了。上步輦前他回首一望,巨大的門扉正在緩緩地合上。
他心裡沒來由地一揪,驀地緊張起來,趕快收回了目光,再不多看。這時馮童又說:“陛下已經等了程大人一天。奴婢這就為大人引路。”
這話說得程勉一個激靈:“……就要去見陛下啊?”
馮童微微一笑:“程大人不想見陛下?”
其實要程勉說實話,那真是談不上“想”或是“不想”——皇帝要見人,難道還能不去給他見?他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多半又露了怯,也跟著笑一笑,不說話了。
這架步輦從外面看起來不大,坐進去之後卻很是寬敞,大概是怕他冷,裡頭還放了好些個暖手的香囊。抬輦的宮人們都熟於此道,程勉坐在裡頭,只覺得如履平地,有那麼幾次他甚至覺得步輦已經停了下來,但往簾子外一看,分明還是在走動著。
盡管進宮前他反複告誡過自己不要行差踏錯,尤其是不要露怯,可真的進了皇宮,程勉還是沒有忍住滿腔的好奇和戰慄,一直都在悄悄地從簾縫裡往張望。以前在城外遠遠眺望皇宮時,程勉已然覺得大得不可想象,可今日真的身在其中,才發現原來比遠觀還要龐大、驚人得多,隨處可見的一根柱子一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屋簷更是巨大無匹,恐怕是幾百個人都能受到它的庇護。
不過教程勉想不到的是,他聽了無數次、想象了無數次的皇宮,放眼望去,居然見不到一丁點的金子,只有紅綠黑白四色,遠不是說書人講的連地磚都是金玉鋪成的金碧輝煌。
程勉就想,要是把自己看見的說給外人聽,說皇宮大是很大,可是沒有金磚玉瓦,說不定他們都不信哩。
他轉念一想,別說外人了,他現在就在皇宮裡,他自己也沒覺得真。就像是忽然成了個“別人”,到了個說不清究竟在哪裡的“別地”。
這個念頭一旦起來,他不由得又生出了懷疑,莫不是這也不是皇宮?
就在他滿腦子各種主意和疑惑打架打得不可開交之際,馮童又一次說話了:“程大人,到了。”
程勉方意識到步輦停了。他掀起簾子,見到兩扇不大的朱扉,牆後則是幾重高大的屋舍,便問:“這是哪裡?”
“是無極殿。”
程勉記得忍冬告訴過他,皇帝的日常起居就在無極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在他看來實在是半新不舊、平平無奇的建築,好半晌才找回聲音:“……原來皇宮真的就這樣啊……”
程勉的失望和震驚太過昭然,馮童只得說:“陛下體恤程大人今年隻身一人守歲,特意在內廷召見。待日後大人康複了,領回官職,自然是外朝走動得多了。”
馮童的話程勉沒聽大懂,下了步輦之後他整了整衣冠,又仔細看了一眼傳說中的無極殿,發現自己居然不那麼害怕了。
“大人在此稍候,奴婢這就去通稟。”
有了翠屏宮的前例,程勉這次老練得多。沒等多久,就有小內官從門內出來為他帶路,將他帶到了東邊的一間偏殿裡。
一進門,立刻就有一陣夾著熟悉香氣的熱浪撲來。程勉沒想到殿裡會這麼暖和,視線都有了一瞬的模糊,等適應了光線和溫度,再一定睛,發現正中的座位上沒有人。
他下意識地轉了個身,最後在東窗下看見了闊別一陣的皇帝,原來正倚在幾案上讀書。
兩個人目光一對上,程勉下意識地垂下目光,正要下跪,皇帝開口了:“沒有旁人,不必跪了。”
可這時程勉已經跪了一半,索性還是跪倒,利落地磕了個頭,規規矩矩地說完“臣程勉,見過陛下”,這才直起身子。
皇帝很輕地笑了一笑:“都說了不要跪了。起來吧,近前來。”
程勉快步行了幾步,走到了東窗邊。皇帝往旁側一指:“坐吧。”
果然幾案邊留了一個位置。待程勉坐定,皇帝偏過目光來打量了他一番,頗為贊許地輕輕點頭:“氣色比上次是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