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知府已經是呆了,張越便索性走上前去,親手解開了那一層油布。見裡頭赫然是一沓厚厚的紙箋,上頭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他就拿起來一張張快速翻閱了一遍,繼而又遞給了旁邊的張謙。因見顧興祖進來之後就不曾正眼瞧過自己一眼,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接過話茬道:“敢問侯爺如何知曉府衙從前次刺客那裡審問出的供詞?”
顧興祖盛氣而來,再加上手中握著鐵板釘釘的證據,再加上眾人見到自己無不恭敬,適才他說話時便沒有考慮太多。此時聽張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語病,他不禁皺了皺眉,又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張藩臺,你無須問本爵如何知道,只要知道確有此事編號!你無非是想在任上維持太平,但叛逆不除,日後廣東若是亂了,你一樣責無旁貸!”
張越雖然素來不喜歡硬頂,但面對顧興祖這種居高臨下的蠻橫態度,他自是心頭惱怒。略一思忖,他就反問道:“侯爺既然說瓊州府的黎人和瑤人勾結,大約就是依的這幾份口供?那下官請問侯爺,供出這些事情的人何在?”
“這些東西是覃公旺親自供述的,他原本想用這些東西換一條活命,奈何朝廷律例森嚴,他乃是首惡,自然是斬首以儆效尤。倘若張藩臺不信,思恩縣令等等不少人都可以作證,白紙黑字,還有畫押!”眼見張越一副油鹽不入的架勢,顧興祖也有些不耐煩了,當即一字一句地說,“張藩臺,你不要忘了,本爵掛的是徵蠻將軍印!”
聞聽此言,堂上眾人無不是悚然而驚。奉命征討或鎮守的總兵一律掛將軍印,這是從洪熙年間方才開始的規矩。顧興祖掛的是徵蠻將軍印,凡兵事便是節制廣東廣西兩省,況且他此時用的是堂堂正正的理由,滿堂文武竟是駁斥不了他。
“李知府,本爵最後問你一次,那三個充當刺客的黎人何在?”
此時此刻,李知府恨不得今日自個根本沒出場。瞥了一眼張謙和張越,他只得咬咬牙一躬身實話實說道:“回稟侯爺,那幾個刺客因曉得陰謀敗露,下監不多日便在獄中自盡,如今就連屍體也已經丟在亂葬崗了。”
“自盡?他們謀刺朝廷命官,也許還是叛黨,你廣州府衙的人就如此不盡心?你這個知府就從此不聞不問,以為事情從未發生過?你這個知府拿的是朝廷俸祿,就這麼尸位素餐,本爵要彈劾你!”
此前因為諸多事由而積下的無窮惱怒,顧興祖這會兒一股腦兒全都發洩了出來。瞧見李知府滿臉青白惶然無措,肩膀還在微微顫抖,他心中方才生出了一絲快意,又轉頭冷冷掃了堂上眾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了都指揮使李龍身上,口氣愈發冷峻了下來:“李龍,聽說你未得上命,竟然敢私調衛所存糧給藩司平糶?”
“回稟侯爺,下官……”
“衛所存糧乃是屯兵根本,莫要以為本爵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貪圖逃澄糧食那點蠅頭小利,竟然敢枉顧朝廷律令,你好大的膽子!”
眼見顧興祖又掉頭看向了喻良,竟是一個個發作下來,張越不禁心頭大惱,正欲開口駁斥的時候,卻只見一旁的張謙沖自己微微搖了搖頭。只一沉吟,他就想起自己在拿到張謙送來的繩愆糾繆銀章後,早就將此前賑災的緣由始末詳詳細細寫成了奏摺呈遞京城,此時決計已經到了御前,李龍調糧之事並不是什麼隱秘,便忍住了沒有開口。
在沒有完全把握的時候貿然衝突,這原本就不是他的作風。只不過,這位鎮遠侯大約是在永樂年間過得太舒坦了,之前又配了徵蠻將軍印,於是還以為如今是勳貴佔據半壁江山那會兒,卻也不想想這一圈耍威風下來究竟會得罪多少人!若是那個道貌岸然的理由真能成立也就罷了,若真是捏造,這兒誰能放得過他?
“好了,如今有更大的案子,今日這案子暫且擱一擱……”
“不能擱!”
就當顧興祖發了一大通脾氣,最後終於撂下了一句關鍵話的時候,卻不防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眾人轉頭一瞧,見是面色潮紅的右布政使項少淵,頓時齊齊一愣。而反應最為激烈的自然是顧興祖,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項少淵,聲色俱厲地質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項少淵一路從知縣知府爬上來,在地方上向來是壓制豪強說一是一,但到了廣東布政使任上,他還想故技重施的時候,卻遭到無數掣肘,這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寸步難行,只數年間就豪情壯志全消不說,而且也落下了一身的病。這些日子儘管仍是未得施展之處,但眼看張越做到了幾樁他沒能做到的事情,他卻漸漸有了精神,此時一發狠竟是絲毫不怵顧興祖。
“公審徐正平私將人口出境,私相與番船貿易等事已經早就公告全城,如今在外等訊息的不但有受害的苦主,而且還有廣州府乃至於外地的百姓,此事若是拖延,則官府信譽何在?侯爺要咱們協同您處置叛逆大案,可以,這兒的每個人都能夠陪著!但是,不拘李知府陸推官,任留下一個繼續審理案子,另一個隨同問話,這便可以兩全其美!”
“你……”
看到顧興祖亦是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再瞧瞧其他人雖是一副解氣的模樣,卻都不自覺地離項少淵遠了兩步,這一剎那,張越只覺得這位搭班子以來並不算十分熟悉的右布政使很是不凡。在滿堂寂靜之中,他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旋即笑道:“項大人這主意的確兩全其美。”
張謙沒怎麼猶豫就介面道:“不錯,既然鎮遠侯的事情要緊,這裡就留下李知府吧。”
這兩位先後附和了項少淵,剛剛遭了一頓排揎正無處去火的喻良也琢磨出了幾分不對勁,立刻跟著附和了一聲。而李龍雖不明其意,可想想藩司臬司和市舶公館都已經表態了,自個兒剛剛還捱了一頓罵,這會兒還不如索性與其站成一線,遂也表示附議。剛剛狠狠逞了一番威風的顧興祖完全沒料到眾人竟是齊齊和自己唱反調,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