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是斷折的巨木。兩物對陣的空地上,土地被生生掀翻了一層,潮溼的泥土和灰白的岩石碎塊散落四周。
一方是粗逾四丈的巨大蟒蛇,周身鱗甲直有木盆大小,帶著繁複的青紅花紋。蛇頭生角,眼睛藏在一圈通紅的骨質褶皺之後,直起數十人高,勾身下視,威壓之勢盡顯。另一方則是一頭同樣碩大無朋的白色猛虎,四足踞地,背上筋肉高高墳起,與巨蛇對峙,分毫不讓。
“山越,你奈何不了我的,為什麼還不死心?”蟒蛇慢慢俯下身來,說道。兩物都是修行逾千年的妖怪,開智已久,會口吐人言並不奇怪。
陽光從頂上照落,將蛇身上的鱗甲映得如同黑鐵一般,青紅的紋路愈加鮮豔。
“我不知道旋刺派你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蛇頓了一頓,又道:“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再回去的。你也打不過我,難道還想殺了我回去覆命麼?”他輕鬆的吐出信子,嘴角微微上翹,似乎正在微笑。
山越喉間響起低沉的咆哮:“九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為什麼想逃離驚馬崖?”
“為什麼?不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悶了,想出來走一走。”
猛虎眼中光芒一閃,沉聲道:“你是不是被敵人收買了?”
“收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蟒蛇狂笑起來,烏黑的信子隨著 ‘噝噝’的吐息不斷進出。他仰起頭顱,顯出了頜下細小柔軟的白色鱗甲。 “天底下什麼人能收買我?又拿什麼東西來收買我?這麼愚蠢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
山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誚之意,緩緩說道:“現在正當大亂之時,群敵環峙,我們更應該聯合在一起,你這一出走,對驚馬崖的損失非常大。旋刺是想讓我問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難道是對大夥兒不滿麼?”
蟒蛇收了笑聲,只擺擺腦袋,並不說話。
“六百年前,大家說過什麼話,你還沒忘記吧?”
“我當然記得。”九丈偏過頭去,慢慢爬動。他的瞳中閃過一線微光。
“現在沒有旁人,九丈,你告訴我,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山越收了撲躍之勢,身形收縮,重又化成一個白衣男子的模樣。九丈嘆了口氣,也收了原形,變成另一個白衣男子,衣衫裝束和山越一模一樣,只在袖口、衣領處紋有一圈淡青色的花刺。他的膚色比山越沉暗一些,面容也更瘦削。
“二十年之內,這片中原之地一定會丟失掉。”他望著山越,面目變的陰鬱起來。
“為什麼?”山越看著他,淡淡的問。
“旋刺是一個很好的同類。但是,他的顧慮太多了。”九丈並不直接回答,攏起手來,慢慢踱步。 “他希望每一個妖怪都安守天命,在庇護地裡度過劫難。希望大家一團和氣,誰也不要再妄動干戈。”
“那樣不好麼?難道你喜歡天天生死搏鬥?”
“你也是這麼想的?”九丈轉過頭來,盯著山越的眼睛。他的目光銳利,含著深深的嘲諷, “你以為敵人也是這樣沉默等待的麼?”
“東方,西方,南方,北方,每一個敵人都在想盡辦法提升能力。可我們這裡,只能死守著一潭地陰泉。不能殺生,不能搶地,你自己想想,這幾百年的時間裡,自己的法力提高了多少?”
山越不答。
“一頭妖怪,偏偏學會了人類的仁慈。這算是甚麼?”九丈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一隻孤鳥正在繚繞的雲氣中奮力拍翅,想要突破洶湧盤旋的氣息。然而兩頭超級大妖對仗,揮斥的勁氣何等兇猛,鳥兒便如滄海中的扁舟,時浮時沉,只能長聲的叫喚,猛振羽翼。九丈道:“你還記得童山大戰時那隻負鼠吧?”山越點點頭,道:“記得,他好象到大理去了。”
“我幾個月前遇上他了。”九丈吐了口氣,烏信從唇間舔了出來。 “我已經沒有把握再次打贏他。”
山越這時才吃了一驚。九丈口中的負鼠他知道是誰,五百年前,中原妖怪為了爭奪靈氣地盤,在童山大戰一場,以旋刺為首的驚馬崖群妖掃蕩乾坤,將餘類打得紛紛敗服。這負鼠便是當時大戰中的一員,那時負鼠才不過九百年的道行,被山越和九丈追得滿山亂跑,全無招架之力,誰料想,短短六百年間,這頭妖怪竟然變的如此厲害。
“他到大理吞噬人類,吞噬各種妖怪,現在的法力只怕比我還要高上一些。”
山越說不出話來。妖怪們的法力不但可以透過吸取日月精華提升,也可以吸收地氣,透過吞食同類,吞食凡人或者修道者來增加。可是驚馬崖在佔了地陰泉之後,旋刺便不讓手下再做這樣的事了。
“另外,還有一個更糟糕的訊息,是負鼠無意中說出來的。”九丈說道, “旋刺的老對手,正躲在吐蕃修劫,再有一二十年,就該參關出洞了。”
山越心中一震,聽九丈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下次交戰,驚馬崖還能不能守住這片土地。連負鼠都變得這麼厲害,其他妖怪呢?”他深深的看了山越一眼,道:“我對大家並沒有什麼不滿,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任人宰割。你們用你們的地陰泉,我自己想辦法提高法力。要不,等到交手的時候,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山越喉頭動了動,語氣有些無奈:“可是,象你這樣殺傷人類,終究不太好。”
“我不殺他們,也會有人動手的。”九丈說道:“你也已經看見,現在天下是什麼狀況,與其讓那些不入流的小獸怪吃掉,還不如讓我吃了,增加法力,到時候還有機會跟敵人拼搏,保住他們的後代子孫。”
山越默然,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指責他。現在四方動亂,人類與妖怪相互殺伐,低階的小妖小獸趁火打劫,局勢已經漸漸失控了。平民們和禽獸動物身處爭鬥的最低層,受到的傷害也是最大。九丈的話雖然偏激,但也言之成理,他實在找不到什麼理由來阻止他。
“山越,你也出來吧。”九丈看著他,熱切說道:“這裡的靈氣不比地陰泉少多少。還有那麼多的獸怪,咱們聯手掃蕩一下,比在驚馬崖好多了。”
山越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間一股異樣之感湧上心間,西面方向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大對頭。九丈這時也感覺到了,霍然轉頭,向著西面的密林大喝一聲:“什麼東西!鬼鬼祟祟的?!”
樹林中響起幾聲銳利的鳴響,似乎許多鐵片在快速擊打。明亮的青光在白日照射下仍然奪目非常。
“豁!”數響連成一響,激越的鳴聲如同波紋,層層盪漾開去,方圓十幾裡的範圍,無人不聞。
此刻,六里外的梧桐村口,海洲派眾道士正在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