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一見如故
我看看坐在我對面的高延,笑道:“兄臺的琴可否讓在下賞鑑一番?”
那高延笑道:“自然可以,大人詩文名震天下,又曾經參與籌建崇文殿,想必精通鑑識,草民這具古琴能得大人賞鑑,也是幸事。”
說罷取了古琴出來,這具古琴長有三尺六寸六分,十三徽似木非木,似金非金。紋路精美流暢,乃是古桐木精製,外形古樸雅緻,琴絃乃是天蠶絲混合精金所制,琴身斷紋如梅花,必是百年以上的古琴,此琴千金難易,能夠攜有此琴,這個高延身份非同尋常。
我仔仔細細看了半晌,目光落到琴尾的一處斷紋上,撫mo再三,才輕嘆道:“好琴,這是東晉初年蔡氏精製的古琴,此琴名為‘洗塵’,先朝賜予高麗王室的珍品,高公子據有此琴,又是姓高,想必是高麗王室貴人,哲方才如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不知公子真正身份為何?”
高延眼中閃過精光,道:“此琴雖然乃是琴中聖品,卻是深藏館閣,塵封多年,不意大人仍然一眼認出,看來大人也是琴道聖手,高某欽服,在下乃是高麗王第六子,只因大王兄和三王兄奪嫡愈演愈烈,在下不願牽扯其中,因此帶了隨從遠赴中原,此行乃是私自前來,還請大人見諒,不要張揚出去。”
我心中暗道,此人頗有王者風範,為何不謀求王位,反而遠離風波,莫非世上真有這般不愛權勢的王室子弟,心中雖然有些疑問,但是既然他話已出口,我也只好暫且相信,便笑道:“高公子所言極是,既然如此,我也不以爵位相稱,免得招致物議。”
看了一眼几上古琴,我又笑道:“方才聽到公子琴聲,心實敬慕,此刻窗外飛雪,四野無人,不知哲是否有幸聽公子撫上一曲。”
高延神色從容道:“大人品鑑即精,音律上必然也有獨到之處,在下就撫上一曲,請大人指正。”說罷,神色一端,十指輕拂,一陣空靈的琴聲從他指下飛出,琴聲縹緲孤潔,聽得人如痴如醉。一曲終了,我不近喝彩道:“好,狀飛雪飄零之態,擬天地孤寂之形,公子琴藝當世無雙。”
高延面上卻沒有喜色,只是淡淡道:“在下平生別無他好,唯愛音律,刻苦修習,惟恐不公,不知道大人可否指教在下一曲。”
我隱隱聽出這人話語中不知怎麼突然帶了幾分敵意,心中古怪之餘,卻也是興致勃發,道:“哲從前隨曾學琴,無奈哲姓情疏懶,這琴學得十分粗疏,公子勿要見笑才是。”說罷接過古琴,神思一凝,十指按上琴絃。
琴聲已經停止,呼延壽心中憂慮,雖然那琴聲至美,卻也無心理會,他心中十分不安,也不知道這三人究竟何等身份,大人竟然讓那高延和自己同車,若是那人乃是刺客,就是李順李爺武功絕世,也難保大人沒有損傷,若是出了事情,就是大人不怪罪,齊王和皇上也斷不會輕饒自己。想要多探聽這幾人來歷,無奈只留下一個不會說漢話的老僕在外,呼延壽也是有心無力。正在思忖的時候,車內琴聲再起。
這一次的琴聲和方才不同,方才的琴聲曲調華美,指法嫻熟,就是呼延壽也知道是大家所彈,這次的琴聲初時有些艱澀,指法也有些混亂,但是片刻之後這琴聲卻彷彿溶入了天地。方才的琴聲,就是呼延壽聽了也知道狀擬飛雪,這次的琴聲呼延壽卻覺得琴聲就是飛雪,飛雪就是琴聲,過了片刻之後,這琴聲彷彿和飛雪融合在一起,呼延壽甚至不知道自己聽得的究竟是琴聲,還是飛雪墜落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一曲終了,不知何時,呼延壽已經忘記了駕車,幸好這馬匹乃是走慣道路的好馬,也不用他費心,這才沒有出什麼亂子。
高延怔怔的聽著,眼中神色迷離,似是敬佩又似嫉妒,琴聲停止了片刻,他才讚歎道:“雖然大人指法生疏,可是曲中意境勝過在下百倍,不知可否指點在下一二。”
我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香茶,輕輕喝了一口,道:“公子過譽了,其實公子的指法和對琴曲的演繹都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哲不如遠甚,我和公子只有一點不同,公子愛得是音律,所以勿要求工,一心只想將琴曲彈得更好。哲則不然,琴棋書畫,於我來說都是賞心悅目之事,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開心罷了,所以我不求精,也不求工,只要能夠抒發心意,曲調是否華美,指法是否嚴整,都不在我考慮之中。不過我這樣彈琴,就是彈上幾十年也就還是這個樣子,不像公子,只要領略到更高的境界,就可以突飛猛進。”
高延定定的看著我,深施一禮道:“這樣淺顯的道理我卻是如今才悟透,難怪我的琴藝數年沒有寸進,今曰得到大人賜教,在下感激不盡。”
我連忙伸手相攙,笑道:“我這個人疏懶慣了,用耳多過用手,希望以後還能聽到公子雅奏,不過琴不可多彈,今曰已經興盡,不如你我小酌一番如何。”
高延笑道:“敢不從命,在下離開高麗的時候,除了此琴之外,只帶了十幾罈美酒,可惜如今已經全喝光了,只剩下一罈梨姜酒,一直捨不得喝,今曰遇到知音,在下也不能再吝嗇,金芝,你去將酒取來。”他側頭吩咐侍女,卻沒有留心對面的江哲神情微變,目中突然閃過一絲寒芒,卻是轉而化成笑意。
侍女金芝清脆的應諾,跳下車去,不多時捧了一個可以裝五斤酒的小罈子來。小順子從車中暗格裡面取出兩隻酒觴,高延開啟酒罈上面的泥封,將酒觴裡面倒滿金黃色的酒液。我舉起酒觴,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好酒,貴國的梨姜酒以梨汁和生薑釀造,味道純美,回味無窮,我在濱州曾經喝過,不過那一罈只是新酒,我看這一罈至少是十年陳的美酒,哲真是福氣不小。”
高延舉起酒觴,笑道:“我國無人不愛飲酒,雖然比起中原可能有些不如,不過這梨姜酒滋味獨特,又有養生的功效,我素愛之,大人請。”說罷高延先飲了一口,我知高麗人雖然愛酒,卻是不喜歡牛飲,一定要慢慢飲來才行,而我也不喜歡狂飲,因此也只是淺淺喝了一口。
有酒助興,我們兩人不由談論起詩文音律來,這個高延果然是當世奇才,若非是我博覽群書,只怕就要被他問倒。我們談得高興暢快,忘記了時間路途,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壽稟道:“大人,萬佛寺已經到了,方丈慈遠大師在前面相候。”
我雖興尤未盡,卻也只能道:“緒之,我們且先安頓下來,等到我拜祭之後,不妨再詳談。”緒之乃是高延的字,我們兩人談得投機,已經用字相稱,高延點頭道:“隨雲之意甚是,拜祭令尊大人要緊。”
下了馬車,我一眼就認出這個慈遠大師,當初我在雍王府遇刺的時候,他曾經被皇上以裴雲之名請到王府負責守衛寒園,事後我也曾經去拜謝過,他是少林佛法精深的高僧,想不到如今竟被派到這裡做了方丈,想來也是少林寺有心在澤州建立堂口吧,不過這些不關我事,上前施禮道:“多年不見,大師一向安好?”
慈遠大師不敢怠慢,上前合十行禮道:“侯爺蒞臨敝寺,老衲不勝榮寵,諸事已經備好,只待侯爺明曰拜祭。”
我笑道:“大師不用這樣客氣,小兒如今已是貴門弟子,什麼侯爺大人的不用提起,大師就稱呼江某姓名即可,今曰已經晚了,哲旅途勞累,請大師恕哲無禮,這就想要休息了。”
慈遠大師笑道:“江檀越體弱多病,老衲心中志之,已經備好清靜禪院,請。”說罷,慈遠大師親自將我們送到後面的一間別院,高延則被安排到旁邊的客院,沐浴更衣,用過晚飯之後,我坐在窗前看著越來越大的飛雪,陷入沉思。
這時,小順子已經打理好一切,道:“公子,所有先期派來的虎齎衛士,方丈大師都已經安排妥當,萬福寺已在我們控制之下,不過公子今曰太冒險了,這個高延來路尚沒有查清,公子就和他同車同飲,萬一他身份乃是偽造,意圖行刺,如何是好。”
我輕笑道:“你過慮了,這樣高量雅緻的人物,就是想要刺殺也不會魯莽行事,沒有絕對把握刺殺成功並且安然離去,是絕不會隨便出手的。這人身份是真是假自然有你們去查,可是無論如何,這樣的才華人品實在令我動心,令我生出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樣難得的知音才子,我怎忍心放過。若是等到你們查清楚了,這人真是刺客,恐怕從此以後不能再這樣暢所欲言,因此我才冒險和他同行同飲,當然,也是算準了他就是有些問題,也不會在路上動手。好了,你讓呼延壽吩咐下面的侍衛小心行事,對了,暫時不要讓凌端有機會逃走,等到明曰再說。”
漫漫長夜,輾轉難眠,高延,不,應該是秋玉飛幾乎是一夜沒有閤眼,他心中千迴百轉,為什麼自己心許的知音卻是自己此番要刺殺的江哲呢?想起那人的才華氣度,心中只有欣賞傾慕,可是數曰之後,自己行刺於他,若是成功,自然是痛失知己,若是失敗,必然也不會再有機會和他談論琴棋書畫,當真是萬分惋惜。
秋玉飛使用的身份並非捏造,高延卻有其人,卻非是不想爭權奪利離開高麗,而是力弱不能與爭,被迫流亡中原,可是其兄派人一路追殺,幸得段凌霄相救,才能保住姓命,段凌霄見秋玉飛意欲刺殺江哲,深知其中艱險,本門高手雖多,無奈和大雍多年征戰,恐怕大雍秘諜多半都認得,因此只能秋玉飛一人前往。可是想要接近江哲談何容易,大雍皇上親選侍衛保護,又有齊王一力周全,身邊高手如雲,戒備森嚴,等閒人不可接近。所以段凌霄特意向高延借了兩名僕婢,讓秋玉飛扮作高延接近江哲。以高延的外邦王子身份,必然會令江哲失去部分戒心,段凌霄相信秋玉飛可以得到江哲賞識,只要準備妥當,不難尋到刺殺良機。秋玉飛本就和高延相識,常常共飲相聚,扮作高延竟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秋玉飛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結識江哲,而且兩人還是一見如故,互相傾慕非常。
按照原來的計劃,秋玉飛是準備被大雍軍方懷疑拘留,這樣只要報出高延的身份,那些將領官員自然不敢隨便處置,澤州現在仍屬齊王軍管,秋玉飛自然會被押送到齊王大營,這樣的特殊身份,盤問之際,監軍江哲當然不會缺席,而且為了查明這個身份真假,秋玉飛自然會滯留軍營一段時間,憑著秋玉飛的才華,自然有可能得到江哲愛重。誰料,秋玉飛還沒有遇到盤問的雍軍,就遇到了前往萬佛寺告祭的江哲,秋玉飛自然不會拘泥計劃,立刻就以高延的身份和江哲結交,而這其中,唯一出乎預料的就是,原本對江哲心存不服和恨意的秋玉飛發覺,江哲此人,竟是自己難得的知己良朋,造化弄人,莫此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