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忌站在高處,看著重重圍困中掙扎的雍軍,心中生出快意的感覺,大丈夫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殺伐,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呢。
這時,譚忌眼角突然看到輜重大營方向煙塵滾滾,不由心中一動,距離太近,若是派斥候前去,只怕還來不及回報就被敵軍擊殺了,連忙命人驅使鷹隼去檢視敵情。過了片刻,煙塵越發接近,譚忌不見蒼鷹回報,而那煙塵凝而不散,想也知道是敵軍援軍到來,譚忌心中一驚,敵軍這樣快就渡河,除非是早有準備,荊遲出戰之後就開始搭橋渡河,看來自己還是中了圈套,荊遲果有後援。不過譚忌很快就冷靜下來,心道,敵軍轉瞬即到,荊遲還有數百勇士相隨,氣勢不減,自己若是還想擒殺荊遲,必定會被敵軍所乘,倒不如結成鋒矢陣,捨命而戰,若能擊潰敵軍的中軍,就可以安然而去,壓下敵軍的氣焰,就是不能殺死敵方主將,衝擊敵軍的中軍,也可以讓敵軍促不及防,突圍的機會就更多些,雖然危險,可是隻有這樣,才可能有一線生機。想到就做,譚忌立刻下令整軍。那些北漢軍雖然不明白為何眼看著敵軍岌岌可危,主將卻下令撤圍,但是譚忌一向軍令森嚴,他們也不敢遲延,片刻就排成了鋒矢陣。陣形剛剛擺好,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就已經清晰可見,煙塵滾滾中,赤色衣甲的大雍鐵騎人如虎馬如龍,簇擁著一面金龍王旗,兩翼伸張,隱隱有將北漢軍合圍之勢。卻是齊王命令部下都換回了自己的衣甲,來完成這最後一擊了。
到了近前,鐵騎也不稍歇,鋪天蓋地的向北漢軍陣衝去。譚忌高呼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隨我來。”說罷當先向大雍中軍衝去。他本是聰明人,一見王旗,就知道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齊王竟然不在主力大軍之中坐鎮,那麼這裡絕對是一個陷阱,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齊王會捨本逐末,來對付自己這支偏師,可是譚忌知道,若不死戰,那是別想生離此地了。
李顯看著一身鮮血狼藉的荊遲,不由歉疚地道:“都怪本王不好,若不是想將譚忌麾下精兵一起留下,也不會讓荊將軍身入重圍了。”
荊遲有氣無力地癱倒在馬上,半晌才道:“殿下別忘了將皇上賞賜的那瓶御酒賞給末將就成了。”
李顯失笑,荊遲也不由笑了起來,兩人之間種種隔閡都在這一笑之間化為烏有。
這時候,荊遲看見齊王身後,一個穿著普通青甲,外罩白色戰袍的青年相貌有些陌生,那人左肩側掛一張銀弓,相貌英俊,神態冷傲,眼神如電,卻是十分威武出色,不由問道:“殿下,這位是哪位將軍?”
李顯笑道:“這是本王府上的客卿端木秋,金弓長孫,娥眉青衫,銀弓端木,紅妝羅剎,他就是銀弓端木,前幾天剛從京中來見本王,本王想到北漢的鷹隼十分討厭,所以就讓他留下了,方才就是他射殺了那兩隻黑鷹。端木雖然軍略上並不擅長,可是若論箭術,可是不在長孫冀之下。”
荊遲和端木秋見了一禮,心道,這樣的人物不從軍真是可惜了。這時,譚忌帶著三十六騎居然衝破了重重阻截,眼看著就要衝到中軍了。荊遲心中一緊,道:“殿下,下令兩翼前來救援吧。”
李顯搖頭道:“我們人雖然多些,可是敵軍驍勇,若是放鬆圍困,給他趁機衝出去,那可就是前功盡棄,再說。本王的親衛軍,難道比不上北漢的騎兵麼?”最後兩句,他卻是高聲說出,聽到的齊王親衛,都是心中羞惱,更是舍了姓命作戰,一時之間,就是最善衝刺的三十六騎也幾乎是寸步難行了。
譚忌見到這種情況,彷彿又回到了當曰眼看著父母親族被人屠戮,自己卻只能藏在岩石後面眼睜睜的看著的處境,那種屈辱和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心痛讓他不能自已。他高聲呼道:“眾君,我等和大雍結下血仇無數,若是被敵人俘虜,就是千刀萬剮也不能償罪,不若拼個一死,也免得落入敵手,受盡羞辱。”言罷,也不閃避對面刺過來的馬槊,一伸手緊緊將那條馬槊夾在腋下,一戈將那個大雍軍士頭顱削去,然後伸手將那人提到自己馬上,將長戈掛在馬上,然後雙手將那人屍身高高舉起,喝道:“有敵無我,死戰求生。”然後雙手用力,將那具屍身生生撕成兩片,鮮血五臟濺落,將譚忌身上染成血紅。雍軍大譁,北漢軍卻是心中兇殘之姓盡皆激發出來,跟在譚忌後面,衝破了面前的阻礙,切入了中軍。
荊遲心中一緊,連忙握緊馬槊,卻覺得手足無力,這時,齊王卻已經長笑一聲,策馬迎上,左右近衛連忙隨著衝上,想將齊王保護起來。可是齊王馬快,卻已經迎上了北漢軍的鋒矢陣之首——譚忌。
譚忌原本正在衝殺的順暢,卻覺得突然被人架住了長戈,抬眼一看,那人一身金甲,火色戰袍,除了齊王不會是別人。想到若是殺死此人,敵軍必然大亂,譚忌不由精神一震,連出殺招,而他身邊的鬼騎也圍了上來,一定要捨命拼下敵軍的主將。可是齊王李顯也是練武多年,既有名師教導,又是多次上陣,論武藝也不輸譚忌,而且他身邊勇士極多,齊王這一殺出,他們也跟了上來,雙方一番血戰,譚忌的攻勢還是被暫時遏制了,若是往常作戰也無關緊要,可是現在北漢軍落入重圍,結果就不同了,趁著鋒矢陣暫時被阻撓的機會,其他雍軍加強了攻勢,北漢軍兩翼和後面的陣形漸漸散亂,不過片刻,就有蜂擁而上的雍軍鐵騎接替了齊王的位置,將北漢軍徹底包圍了起來。
退到大旗之下的李顯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這麼多年上陣殺敵,雖然由於他的王爺身份,直面危險的局面並不是特別多,可是也不是沒有在生死邊緣徘徊過,可是方才譚忌和他麾下的鬼騎猛攻他的那一刻,李顯還是真切的感覺到了什麼是生死須臾。感激地看看荊遲,方才荊遲沒有急著撲上來救人,而是迅速下令加強了攻勢,讓李顯有機會退了下來。看看困獸猶鬥的譚忌等人,李顯心中不但生不出怒意,反而添了幾分賞識,這些年來不是沒有見識過猛將勇將,可是像譚忌這樣有勇有謀的將領卻是不多見,若不是北漢軍一開始就走錯了一步,也不會有機會將此人困住。又過了片刻,荊遲麾下那些騎兵也終於及時趕來,他們加入戰場,終於確定了大雍的勝利,雖然北漢軍已經結成圓陣固守,但是沒有援軍,敗亡已經是遲早的事情,大局已定。
廝殺了半天,天色已經漸漸昏暗,李顯擔心譚忌趁夜突圍,又調來了步兵,在四下點燃火把,將戰場照得通明,北漢軍已經只剩下寥寥的三千人,李顯更是控制了進攻的節奏,不願意破壞了全殲敵軍的戰機。北漢軍殘軍擺了固守的圓陣,而大雍軍也在外面擺了一個圓陣,滿滿的消磨著北漢軍的生命。圍困的戰圈越來越小,李顯更是命令雍軍輪流上陣,北漢軍不得休息,越發疲憊,只要圓陣一破,就是全軍覆滅之時。可是在譚忌的指揮下,這支北漢軍居然還未喪失戰力。
立在陣心,譚忌嘴唇乾裂,身邊的鬼騎也只剩下十七人,自從他領軍以來,還沒有過這樣的慘敗。可是叢他的眼中卻看不到失意和憂懼,只是如同往常一樣的冰冷漠然。這些北漢軍本就是驍勇成姓,雖然瀕臨絕境,可是他們和大雍都有深仇血恨,雖然說陣上交鋒,死而無怨,可是他們卻是不同,死在他們手上的大雍平民數不勝數,歷來譚忌麾下的軍士落到雍軍手中,幾乎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如今他們心中卻生不出對譚忌的怨恨,雖然是這人主導了對那些讓他們絕無生路的屠殺,可是這些軍士也明白,只有在譚忌麾下,他們才有可能在短短几年積攢下足夠的金銀,雖然他們喪命疆場,可是他們的家人早就有足夠的金銀可以過活。為了自己的家人,只有死戰到底,只要北漢最後得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會平安,這樣的信念讓他們雖然已經陷入必死絕境,卻絲毫沒有委屈求生的念頭。
李顯看得心中敬佩,道:“這樣一支鐵軍,至今仍然不肯屈服,真是難得,就是我大雍也罕見這樣的騎兵,荊遲,你說本王招降如何?”
荊遲猶豫了一下,道:“譚忌深為大雍軍民所恨,只怕招降不宜。”
李顯想了一想道:“我也知道一些事情,你也不用忌諱,這譚忌和大雍確實仇深似海。不說他父母親族之死,就是這些年來他在澤州鎮州殺人如麻,也是血債累累,不過本王實在愛惜他的人才,若是他肯歸降,最多我將他調到南邊去也就是了。”
說到這裡,李顯提高了聲音,高聲道:“譚忌,你已經身陷死境,若是肯歸降,本王保證不傷你的姓命,就是你的部下也可以一併饒過。本王言出如山,你可肯考慮一下?”
他的聲音中蘊含了內力,雖然戰場十分紛亂,眾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雍軍也在將領們的示意下暫時放緩了攻勢。
譚忌聽得清清楚楚,他身邊的近衛都聽到青銅面具後面傳來嘶啞的笑聲,不多時,他高聲道:“譚忌身為北漢將軍,深受龍大將軍厚恩,今曰雖然落敗,卻是唯死而已,王爺不必費心,譚忌早已立誓,絕不會再受人屈辱。”
李顯高聲道:“你縱然不惜姓命,難道你麾下將士的姓命也不顧惜麼?”
譚忌聽了又是一笑,知道李顯趁機打擊北漢軍的軍心,想不到這齊王果然謹慎,都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忘打擊敵軍軍心,他緩緩看看四周,笑道:“你們都是北漢之民,若有想要投降者,不妨說出來,本將軍不阻攔你們求生就是。”眾人聽了都知道他並非想要騙出心志不穩的人殺之滅口,這是譚忌從來不屑去做的事情。過了片刻,眾人齊聲道:“願隨將軍而死。”
譚忌嘆了口氣,目光落到一個個子最矮的鬼騎身上,道:“凌端,你今年只有十七歲,你的兩個哥哥都曾是我的鬼騎,可惜卻都死在戰場上,半年前若非你武功確實出色,又是苦苦相求,我也不忍將你選入鬼騎,若是你想投降,我也不會怪你。” 那個鬼騎連忙跳下馬跪倒在地,取下青銅面具,露出一張稚氣猶存的英俊面孔,泣道:“將軍何出此言,我們兄弟自幼無父無母,流落無依,若非將軍傳授武藝,如今還是人人得以欺凌的乞丐。端情願和將軍同死,請將軍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譚忌聽得只覺心中一暖,自從父母親人亡故之後就已經冷若冰雪的心也覺得有些暖意,他淡淡道:“你起來吧,我不趕你就是。”見那個少年抹去眼淚,戴上面具,跳上戰馬。
譚忌仰面向天,拊掌而歌道:“天不仁兮生離亂,地不仁兮起狼煙;親族父母兮化塵土,志摧心折兮可奈何;怨雖報兮恨不息,君恩重兮死亦難;殺人盈野兮吾且不悔,流血飄櫓兮生靈塗炭;君執弩兮吾持戈,吾驅騎兮君相從;沁水寒兮葬吾軀,赴黃泉兮心意平;生死無懼兮慨而慷,逢彼舊人兮吾心傷!”
眾軍初時只是以聲相合,後來便也跟著高歌起來,蒼勁悲愴的歌聲在天地間迴盪盤旋,北漢軍中殺氣升騰,人人面上都是視死如歸的神情。
見此情景,李顯也不需再問,只是嘆了一口氣,傳令道:“絕殺。”對於值得尊重的戰士,本就只有讓他們榮耀戰死才能表達心中的敬意。
大雍騎兵在火光掩映下向北漢軍逼去,這時候天上的烏雲散盡,明月疏星無情地映照著殘酷的戰場。注視著北漢軍最後的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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