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夏至前後,長江以南,梅子遍野,於是長達一月之久的梅雨季節開始了。
這個時節的辭縣,天空總是灰濛濛的,風聲中夾雜濃郁的溼氣。大街小巷,熙攘人流中,撐起一頂又一頂雨傘,從高空俯瞰,便好像無數張色彩斑駁的蓮葉,抑或是一張張寫滿人間喜怒、世態炎涼的面具。
人豈非時時刻刻都戴著一張張不為人知的面具?在不同的場合,遇到不同的人,便戴上不同的面具。
所以每個人都複雜無比。他們總能在頃刻間變臉,上一刻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下一刻便橫眉冷目,凶神惡煞。
所以世人都虛偽嗎?都不願意用自己本來的面目見人嗎?
或者說,他們只不過是在汙濁的世俗中,尋求自保而已?
雨中的雲魚鎮,便真的好像變成了一條魚,只不過不是在水裡歡快遊動的魚,而是不小心躍到岸上,全身乾涸,翻出魚白,死氣沉沉的魚。
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氣,而云魚鎮偏遠人稀,缺少生氣。漫長的雨季,更是湮沒了鎮子裡本就稀少的人跡。
在煙雨綿綿之時,葉黎便習慣性地抽出小凳子,坐在簷下發呆。他在數無邊的絲雨,無邊的愁。
雨水擊打在屋頂瓦縫,成股滑落,匯聚在街角,順排水溝流進下水道,最終匯入晝夜不息的長河。
葉黎逐漸理解那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含義了。
人的愁苦,的確像滔滔不絕的江流,永無止境。
然而寫下那句愁苦名句的李後主,有愁苦的理由。因為國破家亡,朱顏變換,他成了亡國之君,不可不愁。
葉黎又為什麼愁?他的愁又怎能與李後主相提並論?
偶有時候,夜雨連綿,卻在黎明前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清晨的天空分外明亮,天朗氣清,空氣中透著琉璃子的清爽。
只有在這個時候,葉黎才會換好運動裝,出門晨跑。
不知從何時起,葉黎開始喜歡不停跑動的感覺。他只要跑動起來,壓在他心頭的無形大山,便好像不那麼沉重了。
只可惜現在是雨季,雨水總是毫無徵兆落下,天氣預報裡,一連三五天的降雨預警也是常態。
葉黎能晨跑的機會非常少,所以他很珍惜沒有雨的清晨。他經常一跑就是好幾個小時,甚至有時候忘了時間,直到手機鈴聲響起,徐小娟催他回家吃午飯,他才停下腳步。
葉黎漸漸發現,自己好像變成了豬欄裡的肥豬,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沒做過哪怕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人累了,便想休息,最好能矇頭大睡三五天。而人閒下來,又感覺自己百無一用,獨自苦悶。所以人總是奇怪無比。
半個月前,葉黎察覺到桐花小區的詭異,便不敢再逗留。他沒有找新的租房,而是帶著徐小娟和小橘一起回了雲魚鎮。
他走之前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沈星暮和夏恬。因為他已經做了決定,惡念空間也好,善念之花也好,這些事情與他再無任何關係。
人的耐心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許多看似執著不已的人,其實並沒有外人所想的那麼堅定,偶然飄落的一根稻草,便有可能壓倒他的最後一口氣。
徐小娟被萬青虹暗算,就是壓倒葉黎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葉黎可以為救何思語不顧生死,但這僅僅是他個人的覺悟,與徐小娟沒有任何關係。
惡念空間關係到“念”,而葉黎現在所知道的,懂得“念”的人越來越多。
一個無形的旋渦,彷彿將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捲了進去。
葉黎深信著,只要自己不再染指與惡念空間有關的任何事情,便不會再牽扯到“念”的戰鬥,徐小娟也就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作為一個男人,最該做的,無疑是保護好自己的老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包括何思語的死活,都已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葉黎帶著徐小娟回家的當天,葉正凱和餘彤彤的反應都非常平淡。彷彿對他們而言,葉黎和徐小娟是否回家,都無關緊要。
葉黎認為這是富國社對他們的荼毒所致。為此葉黎下定決心,一定要說服葉正凱和餘彤彤退出富國社。
然而葉黎還沒來得及開口,葉正凱便先一步說話了。
他紅著臉,支支吾吾老半天才試探著詢問道:“兒子,你手中有沒有餘錢,能不能先借一點給我們應急?”
葉正凱果然是天生的老實人,老實到找自己的親兒子借錢都臉紅的地步。
葉黎的手中的確有不少閒錢,畢竟他替沈星暮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司機。而沈星暮給他的待遇一向很好,薪資高,而且月月到賬,從不拖欠。
現如今,葉黎的卡里有三十多萬。只不過他並沒有一口答應借錢的事情,在這之前,他必須問清楚葉正凱和餘彤彤要錢做什麼。
他有種預感,二老很可能是被富國社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