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輯回到自己的教室,高二三班的教室和高三二十九班的教室果真是天壤之別。早自習的鈴聲早就響了,而高二三班的教室想正趕集的菜市場。喧囂聲不斷,聊天的、打牌的、躲在牆角吸菸的、甚至於明目張膽卿卿我我談戀愛的,在這個教室裡,沒有最奇怪的學生,只有更奇怪的學生。
或者說,坐在第一排的舒博是唯一的例外,只有他一個人在看書。他在看一本《宋詞三百首》,這類書的版本非常多,有的都是《菩薩蠻》《西江月》《生查子》《十六字令》等簡短且好理解的詞,有的卻是《水龍吟》《摸魚兒》《賀新郎》《六州歌頭》等上百字長的複雜詞。
舒博看的這本《宋詞三百首》,恰恰是比較複雜的一本。而他現在看的一首詞,正是《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
——辛棄疾的詞!
元成輯的神色輕輕凝住,安靜坐到舒博身邊,定睛看向詞本。
元成輯很早以前就會背這首詞。雖然辛棄疾的詞非常多,六百多首,以他的記憶力,哪怕是三五年也很難背完。但辛棄疾的比較出名的高水平作品,他現在都會背了。
元成輯很喜歡這首詞裡面的那句“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似乎現在舒博也被這句詞驚豔了。
他閉上眼,嘴裡反覆背誦記憶這一句。
元成輯沉默片刻,輕喚道:“舒博。”
舒博沒聽見,仍自顧自背詞。
元成輯一把按住課桌上的詞本,加大聲音喚道:“舒博。”
舒博終於應了一句“我能聽見”,但他並不睜開眼。
元成輯沉聲道:“你喜歡辛棄疾的詞?”
舒博閉著眼搖頭道:“詞中之龍辛棄疾的詞,我當然喜歡。不過我喜歡的不僅僅是辛棄疾的詞,任何讓我感到驚豔的詩詞,我都喜歡。”
元成輯凝聲道:“睜開眼說話。”
舒博道:“我閉上眼的時候,記憶力更強。”
元成輯道:“我們現在是在聊天,而不是背詞。”
舒博沉默。
元成輯問:“你昨晚說的憂鬱落寞,到底是什麼?”
舒博道:“我們已經說好了。我不問你,你不問我。”
元成輯道:“但我看你現在的樣子,不能不問。”
舒博道:“我現在的樣子怎麼了?”
元成輯沉聲道:“很悲傷。”
元成輯的確從舒博的臉上捕捉到了悲傷,那是一抹沉寂的、宛如潛藏著鏡湖最深處的憂鬱。
他到底為什麼憂鬱?
這世上又有什麼事能讓他憂鬱至此?
舒博詢問道:“成輯,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元成輯道:“別說一個問題,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多少個問題,我都回答。”
舒博深吸一口氣,閉著眼問道:“假如你遇到莫大的危機,只有捨棄一隻手或者一隻腳才能活下來。你會捨棄什麼?”
——手和腳,必須捨棄一個?這是什麼問題?
元成輯沉默許久,沉聲道:“我捨棄手。”
舒博問:“為什麼?”
元成輯道:“因為人要走路、要走得遠,就必須擁有一雙健康的腳,兩隻腳缺一不可。手的話,少了一隻應該也能吃飯喝水吧。”
舒博忽然睜開眼,安靜地盯著元成輯,好久之後才輕嘆道:“我們果然是好朋友,因為我們的選擇是一樣的。”
元成輯的神色已經完全繃緊,因為他看到了舒博的雙眼。那是一雙同時包含矛盾、掙扎、悲傷、欣慰、歡喜等各種情緒的眼睛。
僅在這一瞬,元成輯便意識到,自己和舒博之間的友誼有了裂痕,不再如以往那般堅不可摧。
因為完全他看不懂舒博的眼神,無論是憂傷還是欣喜、悲傷還是歡樂,他都無法與舒博分享或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