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皇帝死於亂兵之手的這個可能,對劉備來說太過驚悚了。
在劉備看來,此時此刻,整個天下的無數地方勢力、門閥派系,都在等待著此事的結果。皇帝在,或不在,代表了漢室的存續與否,也代表了天下人對漢室最後的忠誠存續與否。
自從討董以後,這份忠誠越來越蒼白,越來越單薄,但終究還維持著一個名義。如果這份綿延四百年的名義就此不存,許多人心底裡的最後一點顧忌,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人心可怕之處便是如此,放棄底線的是那些人,拋開顧忌的是那些人,但那些人不會羞愧,反而會集中全力去汙衊、去打擊不曾放棄底線的人。彷彿只要將別人碾成粉碎再潑上永世不褪的髒水,他們自己就清白了,就可以理直氣壯。
所以,局勢的微妙之處也在於此。
如果皇帝的失蹤真的與劉備軍脫不開關係,河北、中原無數人的洶洶之口,立刻就會把漢中王抨擊成比王莽、董卓、梁冀之流還要窮兇極惡的漢家逆賊。既然漢中王是逆賊,他們就要討伐逆賊,因為他們願意討伐逆賊,曹氏就必須在頂在前頭的同時,給予他們豐厚的報償。
而另一方面,如果那麼多人眾口一詞皆指漢中王是漢家逆賊,漢中王政權中的人又會如何?貿然懷疑部屬的忠誠,那當然並不合適,可誰又知道會不會再出一個潘濬?
劉備想到這裡,甚至有些心怯。他覺得,自己一向以來竭力維持的仁德道義,在這時候有動搖的可能。他這些日子常常胡思亂想,害怕許多本來志同道合於興復漢室的夥伴,會因此而指責自己。
好在,孔明來了,他能得出什麼結論?
劉備忍不住用格外熱切的眼神,去看著諸葛亮。
法正坐在稍下首。
他看看諸葛亮,又看看劉備既惴惴又期盼的神色,有些羨慕,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白漢中王在焦慮什麼。但覺得,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漢中王去在乎。
在法正看來,整樁事本沒那麼複雜。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直接行文天下,痛斥曹氏弒君。不管道理通與不通,拿一盆髒水先潑過去了事。接下去的事情,無非是文人打嘴仗罷了。至於對錯輸贏,誰在乎?
就算這嘴仗打到最後,漢中王本人的仁德道義旗幟有所動搖,那也不是壞事。很多時候要成大事,就不能顧忌太多。就像當日取益州,手段難道不陰損?
當年取益州的一步步策略,正是龐統和法正兩人推動的。彼時法正在益州受盡了氣,而龐統在揚州全不得志,兩人都憋著一肚子的惡氣和狠勁,這才設下了劫持劉璋,進而劫取益州的一連串計謀。
在這個過程中,反倒是漢中王本人常有疑慮、動搖,須得謀臣時常在旁鼓舞。
在這方面,龐統和法正一樣,都覺得漢中王唯一的缺憾,便是不夠果斷。
漢中王是雄主,也是仁德之主,可唯獨有時候顧忌太多,優柔寡斷,束手束腳。殊不知,真正的帝王,要敢於頂著罵名迎難而上,而群下只需要畏其威而歸其利!當年太祖高皇帝若成天在意名聲,又怎能起細微而撥亂反正呢?
皇帝失蹤了,那又如何?
自董卓亂後,皇帝的威嚴早就被踩在地上,踐踏成泥了。天下人還有誰真把那皇帝當回事?
他失蹤了也好,死了也好,這難道不是好事麼?
若皇帝尚在,縱然曹氏篡逆,漢中王始終要認這個皇帝。於是漢中王的頭頂上,就始終有一個皇帝在,要剝離這個皇帝,不知道還要費多少功夫,消耗多少政治資源。
現在這個皇帝自家失蹤了,也就沒了壓在漢中王頭頂上的人,不是很好麼?
這時候為人主者,難道不該去把握住時機、更進一步麼?
但法正並沒有直接對漢中王這麼說。
他是個聰明人。當年玄德公進位漢中王的那一次,他就知道自家主君是何等愛惜羽毛。那簡直已經到了,咳咳,有些出格的程度。
當日,法正興沖沖地預先寫好了勸進表文,結果反而因此而遭主君所不喜,還一度遭到疏遠。所以,現在的他絕不會太過催迫主君。
既然漢中王滿心疑慮皇帝的下落,法正就選擇首先反躬自省,推動漢中王去徹查此事。當然,此舉不僅是下一步舉措的鋪墊,同時也能站在中樞的角度,稍稍壓抑驟得潑天大功的荊州、交州軍府,以彰顯中樞的威嚴。
按照法正的想法,查問得越是清楚,有些事情就越難推卸責任。到最後,事實自然會迫得漢中王有所決斷,而能夠參與決斷的人必定是身為尚書令、護軍將軍的自己;必定是預先提供了唯一一條可行路徑的自己!
那條路徑,當然不是與曹氏互潑髒水,展開罵戰。而是在攻取長安之後,應當立即展開政治上的一系列動作,先將關中囊括入漢中王國,繼而更進一步!
只消漢中王踏出那一步,群下再多的動搖,再多的疑慮,再多的雜念,全都會無影無蹤。到那時候,誰還能說什麼漢賊?誰還能懷疑漢中王興復漢室的決心?
至於河北、中原那邊的反應,何須在意?
法正堅信漢中王必能為一代雄主,成千秋偉業,到那時候,誰還會糾結失敗者的狂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