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時候,西陵峽口的江水洶湧澎湃,彷彿千萬頭猛獸從群山之中狂賓士騁,發出動人心魄的震天咆哮,晝夜不歇。這種水勢根本無法行船,哪怕是精通水性的甘寧所部,也只能把船隻拖到江畔的汊灣裡停泊。
雨季過去了,水勢便和緩了許多,但是落在經驗豐富的水手眼裡,江心急流間那一處處生滅不定的旋渦,仍然足以吞噬船隻和性命。
偏偏甘寧就把船靠了過去。
這艘船體長大的艨艟戰艦置身於江中,便如燈草無異。每逢浪湧,船身在波濤間劇烈起伏,就算拋下了碇石,也沒法穩住。而甘寧和他的部下將校們就在船頭飲酒作樂,呼喊高唱,絲毫都不覺畏懼。
這些將校,都是甘寧的同鄉,最短的,也有二十年交情了。甘寧和他們一起縱橫於大江劫掠;一起參與益州霸權的爭奪攻打劉璋;一起逃亡荊州、依附黃祖;又一起投奔江東,鏖戰於赤壁、江陵。十多年下來了,沿著大江上下兜了一圈;如今所在之處,距離家鄉不過三五日行船光景,卻可望而不可及。
甘寧醉意燻然,仰頭看看,半落的船帆被夕陽照射著,籠罩了一層華美的金黃色,就像當年橫行川江的錦帆。他猛地轉頭對著夕陽,陽光依舊奪目,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他一點都不在乎,反而瞪大了眼,竭力在夕陽照射下辨認那千山萬壑,直到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想當年,自己青春年少的時候,就是在那裡呼嘯來去,和同齡的遊俠少年們縱情縱意,全無顧忌……那時候是多麼快樂,多麼自在。現在想來,又是多麼可惜!
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濃烈的川江歌謠,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上。他們喝著酒,大聲唱著,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啞也不停歇。
江濤聲中傳來若隱若現的呼喊:“甘將軍!甘將軍!”
“嗯?”甘寧忽然扔下酒盞,側耳傾聽。
“甘將軍!”那聲音近了。
甘寧一個箭步站上船頭,卻見一葉輕舟穿波越浪而來,因為船體太小無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較遠處。喊聲正是輕舟上的幾個侍從模樣的人發出的。
甘寧跳回甲板,一腳踢開擺設吃食的案几:“都他孃的別喝了,別唱了!有人找!都起來,把船靠過去!”
醉意陶然的將校們搖搖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纜,有的去扳舵。他們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閉著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戰艦在水面畫出了一道弧形波紋,很快地在近岸處與那輕舟匯合。
兩船剛靠攏,甘寧單手一按船舷,翻身躍下艨艟,如同狸貓般落在了輕舟上。江面風急浪高,船身碰撞著,發出咚咚響聲,兩艘船的距離和高度差變幻不定,但在甘寧腳下,當真如履平地一般。
適才呼喊的侍從連忙行禮,卻聽艙中有人笑道:“興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寧吃了一驚。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戰前後擔任左督,如今的職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將軍,但甘寧對周瑜打心眼裡敬服,習慣了這麼稱呼,也懶得再改。
甘寧大步走進艙內,便見到正對艙門處,一名輕裘緩帶的文士側身倚坐,極顯雍容氣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著甘寧驚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興霸啊甘興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飲酒作樂,為將者身犯軍令,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