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沒有作武人打扮,而是一襲深灰色的袍服;他一手按著刀柄,另一手提著馬鞭,隨意在身邊擺動,腳步輕快,彷彿非常輕鬆自在。可這種輕快的姿態,卻又襯托出身邊的威武甲士沉重的步伐,和冰冷的金屬甲片鏗鏘碰撞之響。
雷肅微微一怔,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雷遠已經走到近處了。
雷肅忽然覺得有些畏懼,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忽然想起了灊山中那些堆放成小山丘的、血淋淋的首級;進而將那些慘烈的故事,和自己印象中文弱的青年聯絡到了一起。他後退了半步,沒有像原定計劃中那樣,以前輩長者的身份面對雷遠,反而不由自主地略一躬身:“小郎君。”
雷遠微笑著回答:“族父可還安好?家君此刻就在驛置中麼?”
“宗主正在驛置之中。”
雷肅挺起胸膛,想要繼續說什麼,可雷遠已經越過了他,大踏步向驛置走去。
這種感覺,叫人說不出的憋悶,雷肅連忙小跑幾步,想要緊跟上雷遠。而原本與他簇擁一處的族人們不明所以地緊隨其後。
雷遠走了幾步,看見王延滿面羞慚地迎上來:“小郎君,我……”
“延叔,辛苦你了,無妨的。”
雷遠拍了拍王延的胳臂,拉著他一起向前。
為何會變成這樣?雷肅惱怒地發現,眼前局面竟然成了雷遠和王延並肩在前,自己和眾多族人隨侍在後的樣子。他聊起袍角,待要搶到前方去,至少不該落在王延的後面。可是驛置已經到了,雷遠身邊的甲士們如兩條長龍般延伸入驛置以內,只留下供兩人通行的寬度。
而雷遠拉著王延,毫不停頓地邁入大門,沒有半點謙讓的意思。
無禮!粗魯!記得這雷續之原本是謙恭謹慎的性子,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雷肅覺得一切都失控了,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些與事前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他心中大罵,卻不得不跟在後頭。
好在……好在宗主深明事理,必然會站在我們這邊的,我們的想法,我們的要求,都是為了宗族的未來!
驛置正房的門是關著的。從大江方向呼嘯而來的北風實在太冷了,雷緒病弱,因此十分怕風,無論在哪裡,都重門疊戶以隔絕寒氣。但這時候,不等雷遠等人過去,兩扇門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開了。
門裡懸掛著厚重的帷幕,擺放了好幾個通紅的炭盆,帷幕被左右分開,露出一座覆蓋著厚厚皮毛的軟塌,軟塌上仰躺著的雷緒形容枯槁,肚子卻愈發腫脹,以至於不得不在背後摞起很多墊子,才能讓他的面龐高過腹部。再走近幾步,可以看到他的臉色像蠟一樣黃,甚至眼白也帶著淡淡的黃色,轉動的時候不像是活人的眼睛,而像是某種沒有生命的、打磨光滑的石頭珠子。
雷緒的病況愈發沉重了,哪裡來的好轉?
雷遠幾個箭步向前,走近雷緒,站到他身邊。
由於全神貫注在雷緒的身上,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雷緒身邊有幾名生面孔的扈從試圖阻攔,卻被郭竟所帶領的甲士毫不留情地擊倒,然後拖到驛置外面去了。
“我遲早要死了,但是心智居然又清楚起來。”雷緒咧嘴作出像是在笑的樣子,嘶啞著嗓子,慢慢地道。
雷遠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抬起頭,看看雷緒的身邊。有一名滿臉緊張的婦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雷緒的身後。那是雷緒的小妻吳氏;而站在吳氏身邊的,是她為雷緒生的兩個孩子中,較大的那個,大約十五歲,已經是個少年人了。他叫什麼?雷遠一時間居然有些想不起來。
稍遠些的地方,站著辛彬。雷遠向他頷首示意。幾天不見,辛彬的神情充滿疲憊,原本花白的髮髻又稀疏了很多。面對著雷遠,他並不畏縮,反而坦然的很。
來時,雷遠對辛彬帶著強烈的怒氣,他沒有想到辛彬會站到那些宗族宿老們一邊,甚至參與了對雷緒的脅迫,導致雷遠失去了對局勢的控制,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背叛。也正是出於對局勢的擔憂,才使雷遠最終決定,帶人趕到數十里外迎接雷緒,他急於瞭解發生了什麼,也試圖將可能爆發的衝突,攔截在荒郊野地之中。
但這時候,雷遠忽然感覺到了,可能一切另有原因。有一些事,是王延都不知道的。
“真的,我吃過了藥,心智清楚。”雷緒發現兒子有些走神,有些惱怒地重複道。
“我明白。”雷遠蹲下身,把手掌覆蓋在雷緒像是枯柴般的冰冷手背上,不敢用力,僅僅是覆蓋著。
雷肅和跟隨著他的同伴們這時候也邁進了屋子,擠擠挨挨地站在屋子的左側。雷肅輕咳一聲:“宗主……”
“看到這些人麼?”雷緒卻並不理會他,繼續和雷遠說話。
“看到了,這是族父雷肅,還有雷衍、雷深幾位,還有些……不太清楚。”
“你不熟悉宗親族老們,我一直在擔心,以後家族中的這麼多人,你不知道誰可靠,誰不可靠,會壞事的。所以,我給了他們一個機會。”雷緒慢吞吞地道。他的話語很模糊,像是嘴裡含著東西,有些遲鈍,但雷遠能聽得明白。
雷肅也能聽得明白,他向前半步,大聲道:“宗主說的很是。小郎君,在場這些人,都是……”
然而雷緒依然沒有理會雷肅,而是繼續自己的言語:“你看,我給了他們機會,他們就全都跳出來了,跳出來讓你看個明白。你看清楚這些人,這些全都是利慾薰心、肆意妄為之輩,全都不可靠。”
雷肅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
而雷遠深深俯首:“我明白了。我該怎麼做?”
雷緒用力喘著氣,發出像是在笑的聲音,不再說話。很快,伴隨著沉重的、好像隨時會停頓的喘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就像是一頭老病而瀕死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