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雷遠主張了多次,兩人閒聊之時,蔣琬不稱縣君,彼此以朋友相待。
“原來如此,公琰博學廣識,著實叫人佩服。”雷遠也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俯身下去,摸了摸土層間被壓得密實的碎片。
他信步登上夯土臺基,只見那裡或許曾修建過許多建築,但如今全都沒了,遍地殘垣斷壁,還有木製構件的碎塊。碎塊都已經朽爛不堪了,拿在手裡一捏,就簌簌碎裂。
大概是因為此地太過荒廢,梁大絲毫都沒有修整過,就任憑保留著破敗粗糲的狀態。但雷遠倒是很喜歡這裡,他站在臺地上向西面遠眺,只見群山連綿,沒有盡頭。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密密排列,就像深海中無窮無盡的大浪,將要向岸邊推擠過來。而視線轉向東南,則是平緩的大片田地、草甸和疏林,一層層地勢漸低,像是闊大的階梯一樣,階梯的邊緣或者有灰色的岩層,或者有青黑色的灌木叢,勾勒出無規律但優美的弧線。
雷遠又轉頭看看西面,感嘆道:“身在此地,忽然覺得與灊山中的風物並無不同。”
蔣琬問道:“我曾聽鄉人說起,此地乃是六山一水三分田。想必灊山也是如此?”
“只是景色近似罷了。灊山大營的位置更加深險,根本沒有這樣適合農耕的膏腴之地,大營所在也只是破碎割裂的山間臺地,哪像這邊……”雷遠想了想,嘆了口氣:“都說淮南豪右好武習戰,部曲士卒又慣會升山赴險,抵突叢棘。其實都是胡扯,要不是被逼得沒有辦法,誰願意在山裡混日子。此地實在比灊山強多了,真是一塊寶地,不愧樂鄉之名!”
蔣琬笑了起來:“能用來安置廬江雷氏的地點,自然不是隨便選的,左將軍府的幕僚們為此在數天裡翻閱大量版籍,這才擇出適合之處。續之感到滿意,那就再好不過了。”
雷遠頓足踏地,躊躇滿志:“以三千精銳部曲駐紮在此,向東拱衛公安;向北控扼大江;向西溯峽江水陸道而上,可以滲透天府;向南,則壓服荊蠻和東吳之兵……這真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地方!”
說到這裡,雷遠見到蔣琬只是微笑,於是問道:“公琰,難道覺得我在大言欺人麼?”
“以續之的才能,這些都遲早能做到的。我既為樂鄉縣丞,自然願意襄助續之,實現……”
蔣琬方說了半句,前一進的院落裡傳來車馬粼粼之聲,原來是梁大帶著部屬們,將他心愛的珍玩什物裝載上車,轉運出去。
雷遠凝視著梁大忙忙碌碌的身影,忽然問道:“公琰以為,這位縣尉如何?”
這個問題,此前梁大離開時,雷遠就想詢問蔣琬了。雷遠對蔣琬的判斷力很有信心。兩人往來的時間雖短,但“蜀漢四相”的名頭,難道雷遠還不知道麼?
蔣琬默然片刻,緩緩道:“若說他臨陣盡誅同伴的表現,其實無關個人道德。身處此等亂世,這樣的作為歸根到底也是為了自保。只有盡數夷滅強宗豪帥之功,梁氏宗族才能在廬江雷氏的鼻息下苟延殘喘吧?續之以他為縣尉,固然是授以高職,卻並無任何實權可言,便是既酬功,又防備了。”
縣尉與縣丞同為縣令佐官,掌治安捕盜之事。雷遠以梁大為縣尉,等於將其地位拔擢到了與蔣琬等同的程度。蔣琬可是左將軍府中書佐出身,正經的零陵名士!從地位上說,這絕對是厚待了。但從職權來講,廬江雷氏的部曲屯駐之所,哪會有半點治安捕盜的事情需要麻煩縣尉呢?這又是雷遠對梁大的防備之處。
雷遠點頭:“公琰說的極是,然而……”
“然而我覺得有些奇怪……”蔣琬皺眉道:“不是梁大奇怪,而是你。我忽然覺得,續之你的作為,令人奇怪。”
蔣琬忽然轉移話題,雷遠反倒精神一振:“公琰,請繼續說來。”
“梁大行事如此激烈,其實可以說,完全是續之你逼迫出來的。他的決心、舉措,全都是續之推動的結果。我適才想到,如果續之行軍稍許緩慢,豈不是可以留出時間給他慢慢周旋?又或者,抵達樂鄉前遣一使者與梁大談談,豈不是能避免此等景象?梁大畢竟名義上尊奉玄德公的號令,只要給他一點甜頭,他遲早會向我們靠攏,利用他來徐徐圖謀其它宗帥,並不煩難。”
“確實如此。”
“可是續之你一旦抵達樂鄉,就催促進兵,向宗帥們施以巨大的威懾……彼輩不過烏合之眾,大軍越是逼近,他們越是窮迫畏懼,最終必會分崩離析,彼此殺戮……哪怕沒有梁大動手,也會有張三李四。”
蔣琬慢慢踱步,慢慢思忖:“梁大如此作為,固然將宗賊豪帥們一舉痛快斬殺,但卻造成了他們分散在各處田莊、要隘的部屬們人人自危,只怕三五日內,樂鄉各地都不會消停。另外,那些潛伏在深山大壑中的潰兵、賊寇們,也由此會生出與我們對抗到底的心思。依我看,只怕你的部曲子弟們有得廝殺了……這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他停下腳步,端視著雷遠:“續之,這樣的形勢,你難道會不曾想到?或者說,你為何要推動這樣的形勢出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