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曹軍完全撤到了深谷對面巖崖的後方,視野範圍內的山道恢復了空無一人的狀態,唯見此前驚飛的野雀盤旋下落,而群山無言,依舊蒼茫。陣陣秋風呼嘯而過,將濃烈的血腥氣慢慢吹散。
許久凝視著遠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身。
“小郎君?”郭竟連忙上前半步。
雷遠搖了搖頭:“再等等,讓我再想想。”
丁立會給出這樣的建議,雷遠完全沒有想到。
但仔細想來,又確有道理在其中。
此前雷遠的規劃,建立在父親雷緒的重病、小將軍雷脩的戰死這兩件事絕不洩露的基礎上。只要這兩個訊息始終處於嚴密封鎖之下,那麼在灊山深處的淮南群豪本隊,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廬江雷氏的實力震懾之下,所有人都會老老實實地撤退,同時寄希望於擂鼓尖的阻擊戰能夠成功。
但如果這兩個訊息洩露呢?或者,哪怕沒有洩露,但有心人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端倪呢?有沒有這個可能?
很有可能,雷遠對自己說。
丁立又不是什麼具備鬼神之智的奇人,他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
淮南豪右聯盟從來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聯盟,這是一群失敗者、一群野心勃勃的賊寇、一群隨時會彼此撕咬的野獸組成的聯盟。廬江雷氏只是壓制著他們,卻並沒有將他們捏合成一個整體。
在這個聯盟中,關注同伴甚至比關注敵人更重要,因為同伴距離更近,更危險,當然,如果啃食同伴的屍體,也會更鮮美。此前在灊山中的軍議時,僅僅因為雷緒重病,陳蘭就已經明顯表現出了爭奪主導地位的意圖,這樣的人,難道會不關注擂鼓尖的戰況?難道會忠誠而簡單地什麼都不做,直到雷遠領兵折返?
不只是陳蘭,這兩個訊息洩露到任何一名淮南豪霸首領的耳中,這人就一定會在灊山中掀起風浪。不必指望這些人有任何道義可言,也不要指望他們能夠在危機中捐棄前嫌齊心對敵。
江淮豪右屹立多年,靠的是不斷的欺騙、背叛和吞併,包括雷緒在內的所有首領們本來就並無道義。當雷氏宗族的力量衰弱,曾經的盟友絕不會放棄這個削弱、甚至瓜分的機會。或許就在這時候,已經有人磨刀霍霍,已經將有血雨腥風?
與此同時……如果自己在擂鼓尖隘口拒守五天或十天,誠如丁立所說,有屁用?如果這幾天裡灊山大營中果然有變,一旦出現了新的大首領,廬江雷氏的小郎君及其部下們,就會成為“前朝餘孽”。前朝餘孽一定會死得很慘。
自從雷脩戰死,雷遠就陷入了極度危險的局面之中。他曾經告誡自己,舊的敵人,依舊是敵人;而原先的戰友、夥伴,隨時可能變成新的敵人。
他確實想到過這方面,但是在全神貫注應對戰場上的強敵時,他又有些疏忽了這方面。直到丁立想到了這一點,丁立真是一個罕見的聰明人。
可惜。
雷遠喃喃地罵了一聲。
有兩名士卒抬著一具戰死者的屍體,從雷遠身邊經過。屍體還沒有僵硬,手臂下垂著,搖搖晃晃地擺動,撞了下雷遠的腰側,使他踉蹌了一步。
兩名士卒露出歉意的眼神,想要賠罪,但四隻手都抬著屍體,沒法動。雷遠不經意地瞥了眼,卻發現那死者自己曾見過的,便是昨晚拿了自己的醬瓿,回報以一串紫色漿果的年輕士卒。他的額頭正中一箭,大概當場就死了,神情倒還安詳。
“沒事,沒事。”雷遠向兩名士卒揮手道:“唉……你們忙去吧!”
他喚來樊氏兄弟。
“看見那邊在收拾將士屍身嗎?”他抬手指給樊宏看。
樊宏點頭。
“你馬上帶幾個機靈的、認字的同伴過去,挨個認一認,仔細記錄戰死者的姓名、籍貫,再問清楚現在家在何處?家中是否還有親人?親人姓甚名誰?問到的資訊,都給我好生記下來,告訴所有將士,日後我會負責撫卹或祭祀死者,也會照顧好他們的家人親族。嗯……先抓緊把丁立這一曲的戰死將士情況查清楚,然後,昨日、前日裡凡有戰死的袍澤兄弟,也都照此辦理,不得輕忽。”
樊宏領命而去。雷遠又叫樊豐:“召賀松、鄧銅、陳夏、還有丁奉……讓這四人立即來此議事。”
樊豐領命奔走。
雷遠轉回身,垂眼看著巖崖下方的山道。
再過一陣,曹軍又會攻過來吧。要戰勝他們,可比阻止他們難得太多,戰鬥的強度將會繼續提升,需要流的血也會更多。畢竟,對面敵將可是張遼啊!
這和自己先前的安排完全是兩回事,局面終究脫離了自己的控制,往愈來愈殘酷的方向滑落了。
究竟要不要搏一下?還是把希望寄託在那兩個訊息不會洩露,身在灊山之中的豪霸們都安安穩穩呢?
雷遠嘆了口氣:“老郭,你說……我們能贏嗎?”
郭竟面色不變。應丁立的要求,雷遠終止了搬運木石堵塞石梯的命令,到現在也沒有下令繼續搬運。郭竟已經知道雷遠的選擇了。
但他沒辦法回答雷遠的問題,只能沉聲道:“唯有死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