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接近蘆葦蕩的邊緣,地面漸漸凝實。戰馬在潮溼的地面上奔跑,馬蹄掀起黑泥,而馬上的騎士,就像是在黑色大海中駕舟破浪的漁人。
樊豐率先發現有百餘名曹軍騎兵從側面靠攏過來,雙方只隔著一條綿延狹長的溼地。溼地越來越狹窄,曹軍騎兵就越來越迫近。樊豐藉著蘆葦叢的掩護慢慢將弓矢持在手中,突然勒馬回身,猛力射出一箭。這是專門用於馬上射獵的箭矢,箭頭細而長,能夠深入獵物的體內,卻不對皮毛造成太大的損害。這支箭迎面直入一名追騎的胸口,貫入的力量極大,直接從後背透出。那騎士翻身就倒,雙手卻依舊緊緊握著韁繩,於是屍身仰在馬背上起伏,鮮血順著傷口湧出來,把馬匹都染紅了。
其他的曹軍騎兵眼看同伴殞命,瞬間暴怒,他們發狂也似地打馬追逐,連連張弓還射。曹軍騎兵俱是精銳,半數都能馬上馳射,於是箭如雨下。扈從們之中,鄭晉體格壯大,便成了格外顯眼的目標,瞬間臀股左右各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樊豐本人肩膀和肋側都被箭矢劃破,所幸沒有重傷。另外,還有數人受傷,陶威的戰馬左肩中箭,那馬匹受驚,跑的倒是愈發快了。
李貞試圖在馬上瞄準,但他所長的並非騎射,瞄了半天,只射出兩箭,都沒有中的,反而帶慢了馬匹的速度,險些落到最後,成為曹軍集中射擊的靶子。樊豐策馬從他身邊奔過,一鞭抽在他的馬股:“快走!快走!”
好在兩隊人同向奔走了沒多久,那溼地陡然又變得寬闊。曹軍騎兵不得不急勒馬向另一個方向繞行,兩隊人距離漸遠,很快就彼此看不見了。“跟我來,往左!”雷遠大聲呼喝著,帶人跑過一個稀疏布有灌樹的小坡,險之又險地再度甩開兩隊騎兵。
歸根到底,曹軍對於地形是不夠熟悉的,他們再怎麼佈設羅網,總會有難以周全的縫隙。雖然號角聲再度此起彼伏地吹起了,更遠處的曹軍騎兵得到召喚,不斷趕來參與追捕。但這裡離山區太近了,在曹軍騎兵趕到之前,雷遠等人已經扎進了林木茂密的山林中。
這片山林的地勢起初並不突兀,但騎隊飛快深入,速度幾乎不比平地稍慢。片刻之間,沿途便有幽邃嵯峨之巖崖、縈紆迴復之溪峽;到這時候,若非如雷遠等人這般精熟地理,斷不可能在其中控韁奔走。何況眾人還盡挑著險峻道路猛衝,一路行來,即便他們自己,身上也多了好些被樹枝或巉巖劃破的傷處。
緊隨在他們身後,幾隊曹軍斥候惱怒地追入林中,很快就發現根本找不到合適的道路,只能灰頭土臉地退出來。隨即越來越多的兵馬聚集在此,徒然怒火衝頭,卻只能眼看著這支膽敢挑釁曹公的、膽大包天的小小騎隊越走越遠;眼看著他們的身影在山崖和莽林之間若隱若現,快要看不見了。
經過了兜轉曲折的山路,一行人到達某處聳立的巖崖邊。這裡與離開不久的沼澤邊緣直線距離並不太遠,但已絕無被曹軍追上之虞。雷遠便在這裡勒住馬,眺望著下方視線可及之處的曹軍。
在那裡,一隊甲冑鮮明的騎兵簇擁著一面高大將旗疾馳而來,直抵各路軍馬之前。將旗之下,一名年約四旬、方面闊口的中年將領單手控韁,向雷遠所在的方向眺望了兩眼,雖然眼睜睜地看著小小蟊賊全身而退,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鐵,並無絲毫變化。當他撥馬回身的時候,眼前的所有將士都下意識地肅然挺身,千百套甲冑的葉片由於這個動作同時撞擊,發出轟然悶響。
這將領似乎對將士們說了什麼。話語聲並不宏亮,很快飄散在空中,雷遠聽不清楚。他便靜靜地看著曹軍在那員將領的旗幟下聚集起來,又漸漸分散,各自歸入到依舊行軍中的龐大佇列中去。
當最後一支曹軍追兵離開後,雷遠慢慢地放鬆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和背脊上,冷汗猶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回想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雷遠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
“瘋了,我大概是瘋了。”他輕聲嘟囔著,但依舊保持著凝視遠方的姿態,並不稍動。
待到山風將雷遠額頭的汗水吹乾,他才回過頭,眼神自左至右,掃視過一字排開在他身後的從騎們。
“此舉純出於激憤,太過魯莽了,可一不可再。”他壓抑住心中的複雜情緒,儘量輕鬆地笑了起來:“好在各位性命無憂,總算沒有被我坑害。”
見到雷遠輕鬆的笑容,從騎們才終於確認自己已經脫險。他們的神經緊張至極限以後,終於得到了放鬆,終於能夠去回顧一行人穿透重重防線,直抵曹軍本陣,隨後又安全脫身的經歷;這其中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行動,都讓他們感覺到不可思議;彷彿在至高的蒼穹之上,有位神靈用他無可言說的力量安排了這一切;又彷彿他們所經歷的一幕幕場景,都是某種早已安排好的奇蹟,而他們只是恰逢其會在奇蹟中出現而已。
此時此刻,引領著所有人、主導了這場奇蹟的年輕人,就這樣單手提著馬鞭,意態自如地勒馬立在眾人眼前。他是眾人原本熟悉,又突然間不那麼熟悉的雷小郎君。就好像某種深藏的特殊之物終於被啟用了那樣,在他舉手投足之間,再也感覺不到文弱,取而代之的,是鋼鐵一樣的強大意志。某種強烈的敬畏感突然從他們的內心深處湧出,隨著澎湃的血壓貫穿了他們的全身,讓他們情不自禁地為之顫悚。
郭竟甩鐙下馬,單膝跪地,向雷遠深深地俯下身。
其餘二十二名騎士跟隨著郭竟,一同拜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