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瑤之自己心裡清楚,他不甘心,他自問文韜武略,為什麼就非得守在這片赤地上。他拿著聖旨,憋著一股氣朝著界碑的方向跑。
遠遠地,遠天紅日銜著風沙吹過,吹低了周遭的長草,露出邊界處那塊高聳的石碑,誰也不知道這塊石碑立在這裡多少年了。只知道,生長在這裡的人,世世代代跨不過這道碑。
歲月壓不倒這塊界碑,底下馱著碑的老龜早被枯草湮沒得看不見了。
只有那頂天立地於前的界碑上,鐫著“不荒山地界”幾個大字,風吹日曬,千年如是。
李瑤之不顧一切的往前衝,他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衝過這道界碑,無論如何也要衝到上陽京畿,看看他到底哪點不如那個此時坐在高位上的三歲小兒。
鐵鑄的蹄兒沒土成印,革履的鞍馬疾馳如風,跨過遠天的沙與塵,躍過茫茫的碑和文。
在這一刻,飛馬縱身而起,一聲嘯衝九天,響徹雲霄。
然而,也在這一刻,馬上的李瑤之“哇”的一口鮮血忽然從口裡迸出,往馬頭前方噴了出去。鮮血洋灑了漫天,落在枯草上,點點血,似錦繡點綴其間。
李瑤之也在這一刻從鞍馬上滾落了下來,沒在荒草間。
身後,宣姬追上來的馬也稍稍停了下來,她落馬尋找,步履卻不疾不徐,不慌不忙。當撥開半人高的荒草時,她看到李瑤之平躺在荒草上的時候,微微一怔。
神色如死,形同縞素!
但讓宣姬一怔的,卻是李瑤之外表的變化。
這是怎麼回事?李瑤之整個人,就宛如裂開的大理石,以眉心為點,往臉頰兩邊擴散龜裂,斑駁著的裂縫,有滴滴鮮血從那裂縫中擠出來,沾染得那傷口也泛著隱隱的黑。
從臉頰往下,再從頸部往下蜿蜒到胸口……按照這麼下去,裂痕漫布全身,最後爆裂而亡。
“為什麼,會這樣?”宣姬蹲身下去,用掌心慢慢地捂著他的傷口,但因為傷口太廣,宣姬捂也捂不住。
李瑤之如似絕望似的,一雙眼瞪得直直地,望著蒼穹,望著蒼穹之上。
他忽然笑了起來,用胸腔裡蘊藏著的那股不忿,奮力地笑了起來,以至於胸腔過多地起伏,又一口鮮血噴薄了出來。
“不荒山子弟,世世代代,困死於此,這是詛咒,這是我身上揹負的使命,我為我們李姓皇家揹負的使命,守著那個看不到的龍脈……”李瑤之捏著從天使手裡接過的聖旨,“三歲小兒尚且能登基為皇,為什麼我就得困死在不荒山地界。”
說著,他撐起了自己的身子,看著那塊戒備,“難道我這輩子,真的註定越不過這塊界碑嗎?”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李瑤之彷彿用完了全身的力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任憑著裂痕處鮮血淋漓而出。
宣姬看著那塊界碑,任風拂過,任草沒了,老龜馱著這塊聳雲天。
“以此碑為界,不得而出,對嗎?”宣姬說著,低低垂首,不知道在沉吟著什麼,聲音格外地低,彷彿也在自我確認。
“我所存在的那個城市,佔地……就是這座不荒山區域嗎?地底的實驗室,輻射往外擴,你們生活在此區域的人,世代無法走出輻射區,對嗎?”
宣姬的聲音泠泠如訴,平穩如碧波水面,無半點波瀾。
李瑤之原本已然全然的絕望,卻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宣姬說這些他聽都聽不懂的話語的時候,忽然死去的心,又復燃了起來。
他怔怔地看著宣姬。
宣姬也回眸,回看著李瑤之,兩兩相望,各自的眼裡倒影著各自的面容。
宣姬看著眼前的男子,斑駁得即將碎裂的男子,她慢慢地彎身而下,雙手捧住了李瑤之的雙頰,緩緩地將額頭低垂。
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她的溫度傳達著的他的溫度,緩緩地閉上了眼。
李瑤之愣住了,睜著眼看著閉上眼睛的女子,她姣好的面容此刻幾乎印在自己臉上,鼻息貼著鼻息,她是這樣的毫無戒備,彷彿要將自己融入他。
咫尺溫柔,肌膚之親,李瑤之也是一個熱血男兒,豈會不心動。但想伸手去環抱住她,卻無力抬起。
宣姬沒有覺察到李瑤之的悸動,僅繼續閉著眼,徐徐道來,“我沉睡之前,你說百年、千年乃至萬年億年。滄海桑田也無妨,輪迴轉世也無妨,你會留下自己的基因世代守在這裡,一定會親手為我開啟那扇門,牽我的手迎接盛世……你做到了。”
宣姬越說,越是觸動,整個人抽泣著,有一滴淚緩緩從她的眼角滴落下來,順滑到李瑤之的眼角邊上,從他的眼角滑落。
溫熱從眼角滑落,李瑤之眉心一皺。
宣姬睜開眼,看著李瑤之,眼裡有水霧,濛濛之間映著這個宿命輪轉之間,世世代代守護在這裡的男兒。
宣姬緩緩地直起身來,看著他,定定地道:“李瑤之,你不是要往那巔峰走嗎?你起來呀,我會陪著你走到底的。”
因為剛才額頭相觸,宣姬的頭上沾上了李瑤之的一抹血,此際在她的眉間盛開,宛如紅梅,豔蓋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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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側風忙,吹得荒草低低,吹得她紅衣墨髮翩飛,也吹得她額間那一抹紅梅彷彿隨時要飛瓣而起。
這一瞬,李瑤之看得呆了。
風拂過,將他眼角的淚痕給拂幹了。帶著他的錯愕、席著風沙一併拼命地吹,吹過這茫茫荒草地,吹過這荒山的界碑,吹過那層巒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