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三年,此距徐敬業舉兵叛唐也過去了二十年,揚州城歷經了一場干戈後復歸寧靜,城頭猶存當年烽火殘跡、疤痕宛然,城內卻是一派紙醉金迷、歌舞昇平。
時近黃昏,古樸滄桑的城門裡放出一老一少兩人,相綴攜行。老人六十出頭,衣衫挺括、步履沉實,腳步邁得不快,身形卻似流星趕月。年輕人不過而立,一身短打,模樣清爽利落,揹負著沉重的包袱依舊健步如飛,銜尾直追。
悶頭趕了一陣路,確定左近無人煙,老人回身笑道:“咱們也快有十年沒進過揚州城了,城內比過往又繁華了不少。沒想到李旦這廝倒生了個好兒子,李隆基早年韜光養晦一意隱忍,隨後聯合太平公主殺韋后奪權;爪牙既成,又以雷霆手段除掉太平公主大權獨攬,如今更把天下治得服服帖帖,心智手段不差於那李世民。”
李隆基的長處便在於擅借勢,兩度借勢除強敵,能屈能伸,冷血無情。便是開元盛世,也是借了那武則天苦心經營之勢。
年輕人面露不忿:“若不是借了大都督您的劍,李隆基又哪裡鬥得過太平公主?”
“我的劍還沒有這般鋒利,只是那執劍人,確為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了,裴雯我原本是想留給傲兒的。”老人面容蕭索,腦海中又浮現出十幾年前那抱劍少年郎清冷孤絕的眼神。
年輕人也變得感傷起來:“裴雯他,本該是天底下最自由、最強大的劍道宗師,如今只能淪為唐庭鷹犬,叫人惋惜。”
事關老人多年前與年輕的李隆基達成的一個協議,自己贈他一人一劍,當時還是太子的李隆基承諾幫助徐家後人平反,恢復已故英國公徐茂公(李勣)的勳爵。
“自由?怎麼才算自由,當個升斗小民生死由人固然可悲,可取了天下稱孤道寡難道就自由了?自由,本就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老人想起了故友駱賓王、魏斯溫,當年三個年輕人誓要誅除妖后武氏、整肅天下、重立綱常,如今回頭,皆是夢幻泡影。
二人腳程極快,說話間已回到了隱居點。
任誰也想不到,一片荒原的腹地,隱著這麼一片村落。
明明是深秋,西邊還懸著半片殘陽,卻有成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
本該如世外桃源的村落,此刻流血漂杵,如人間煉獄。
裴雯一身白衫,左手抱著個不哭不鬧、生死未明的小孩兒,右手長劍仍在滴血。漫天的雪花竟像是怕了此人一般,乖巧地飄落別處。
“敬業公,許多年不見了。”曾經瘦弱的少年如今長成參天大樹,手裡的輕泓劍寒意凜然。
徐敬業點了點頭,憤怒與悲痛攀至頂點,化於無形:“承蒙大唐劍聖抬愛,徐某不勝惶恐。”
年輕人目眥盡裂:“好賊子,你忘了當年命懸一線,是誰救回了你?一身絕藝又是誰傳授給你?你……竟然作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我梁朝然與你不共戴天!”
裴雯嘆了一口氣:“梁參將,我若是你,絕不會在一個此生無法逾越的高峰面前發這般無聊的毒誓。”
這是大唐劍聖的高傲。
說完裴雯緩緩下跪,衝徐敬業拜了三拜:“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傳藝之恩,永不敢忘。我這次便是報恩來的。”
這是大唐劍聖的柔軟,可能是最後一片柔軟。
徐敬業笑了一陣,笑出了眼淚,定定說道:“我孫兒,我孫兒他沒死?”
“我也只能保下這一個小的了。”裴雯掀開襁褓,娃兒響亮地笑了兩聲,絲毫不憚這沖天的殺氣。
梁朝然雖然平日裡木訥,卻絕非愚笨之人,聽到這裡也猜了個七七八八。唐庭多半已探知了他們的隱居之所,裴雯領命親自前來,便是想保下大都督的孫兒徐家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