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給魚缸起個名字。”羅彬瀚自言自語地說。他隨手用魚網兜住一條通體血紅的草金魚,正要把它丟進邊上空著的塑膠金魚盒,有個人在旁邊叫了他一聲。
那聲音很輕,差點被街上鳥鳴犬吠的嘈雜蓋住。羅彬瀚是出於對自己姓名的敏感才分辨出來的。他扭頭去找喊他的人,網中紅魚驀地拍尾一彈,躍回氣泡翻湧的水箱裡。水花飛濺四射,羅彬瀚猛然往後跳開,可悲劇的事態依然發生了。一小片水漬好死不死地落在西褲中間最最不合適的位置。
“見鬼了!”羅彬瀚惱火地喊了一句,徒勞地把手伸進兜裡掏了掏,想找到並不存在的紙巾。俞曉絨竊竊地笑了一下,羅彬瀚立刻作勢要去揪她的馬尾辮。
“笑什麼笑!”他說,“快幫我擋一擋!”
“你就不該穿著這樣的衣服撈魚。”俞曉絨飛快地說,還是走了過來,讓羅彬瀚把手搭在她後背上,假裝兩人正很親密地看魚。他們剛擺好架勢,那個喊了羅彬瀚名字的人便出現了。此人不是從遠處走來,而是自隔壁擺著碗蓮的水生植物店裡姍姍登場。先前想必是站在擺放玻璃瓶的架子後頭,恰好從縫隙間認出了熟人。
羅彬瀚強裝鎮定地轉過頭,作出一副彷彿是剛聽見呼喚的樣子,心裡卻難以消除剛才那份尷尬。他只能祈禱從對方的角度看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雖然那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來人是個年輕女性,穿著條松石綠的綢紗連衣裙,頭上戴著鑲黑緞的寬簷草帽,身高體型都屬中等,毫無出奇之處。
她步履遲疑,略略掀高帽簷,好端詳魚池前的兩人。“羅彬瀚?”她又一次問道。
羅彬瀚朝她笑了笑,嘴上什麼也沒說。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自從他的雙腳沾上故鄉的土地,就發現自己正在往臉盲症的方向發展。上午時他就差點沒認出陸津,現在又碰上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他不得不死盯著帽子下那張面孔,苦苦回想對方到底是誰。是同事?親戚?生意上往來過的?親戚的朋友?南明光的同學的女兒?可能性太多而線索又太少,這人甚至連發型都沒有露出來。
“是我。”他只能冒險發問,“……你是?”
對面的女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著他和俞曉絨。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是石頎,石頭的石,左斤右頁的頎。記得嗎?”
俞曉絨扭過頭,用眼角瞄他。可羅彬瀚對這個名字仍舊沒什麼印象。“石”不算是個常見姓,要是努努力就該記得起來。似乎是遇到過的,又也許只是跟無遠人的故事搞混了。他只能端起笑容說:“石女士,我們……”
對面女人的臉上浮起一絲詫異,右臂習慣性地縮了起來,橫過胸前,輕輕抓住左臂彎,彷彿有點不知所措。這個動作落在羅彬瀚眼中,像是猛然甩動積滿沉灰的舊布,露出底下一大片褪色的刺繡花紋。對往事的細節記憶已經模糊了,可是那股情緒卻很分明,就像用手指觸控到舊布上密密麻麻的絲線。
“噢,”他很快回過神,“……石頎?”
“你想起來了?”
羅彬瀚點了點頭。“很久沒看見你了。”他放鬆了下來,重新換上一副偶遇舊友的驚喜神態,“這幾年你去哪兒了?”
“去外地讀大學了。”
“剛剛才回來找工作?一直都沒再聽說你的訊息。”
石頎細微地、有點侷促地笑著,把右手放回了原位。“我一年前就回來了。”
“沒告訴其他人?你好像從來不在同學群裡說話。”
“群裡活躍的人都不熟。總覺得,冒頭說話的話,不太好意思。”
他們相視一笑,隨即便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羅彬瀚想問問她讀了什麼專業,或者正在幹什麼工作,可是似乎又有點冒險。他和對方其實並不怎麼熟悉,沒熟到有必要去了解彼此近況的程度。
“覺得這裡怎麼樣?”他挑了個最安全的話題,“跟幾年前比如何?”
“是變了許多。你知道學校旁邊的路重修了嗎?”
“是嗎?我還沒聽說。”
“加寬了好些呢,而且弄平整了。騎車經過也不顛了。”
“不錯。”羅彬瀚說。他發現自己手裡還抓著捕魚網,連忙悄悄地丟回水池邊。俞曉絨依然站在他身前,跟他捱得很緊密。
“你還沒回學校去看過嗎?”石頎問。
“還沒呢……這兩年我出國了。”
“那麼是上個月剛回來?”
“是啊。”羅彬瀚回答道。然後他覺出了這個問題相當奇怪。可石頎並不解釋,只是有點神秘地笑著,然後看向了站在羅彬瀚前頭的俞曉絨。“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