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萬曆二十三年,朝鮮使者申忠一拜訪佛阿拉城時,努爾哈齊就在宴上彈著琵琶,與這位朝鮮使臣又唱又跳。
拋去清太祖的光環,小韃子其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男人,既非豪傑,亦非惡鬼。
北地乾冷,努爾哈齊手中的琵琶顯然是經過保養的,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珠如玉。
又像弓箭射出去的光,刀劍打鬥相纏時彎折的弧,鋒利之中自帶冰冷。
好在龔正陸是浙人,學的是吳音,教的也是吳音。
因而努爾哈齊一張口,唱的也吳音痴纏綿密的腔調。
但聽他頭一句便唱道,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
李成梁的茶咽不下去了,
“宮商紊亂,荒腔走板。”
李成梁將茶盞往旁邊一放,毫不客氣地開口道,
“你選甚麼不好,非要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努爾哈齊頓時停了下來,他怕就怕李成梁不說話,
“此曲乃是取‘歸漢’之意,兒子不通文史,只知‘文姬歸漢’是出自《三國》典故。”
李成梁道,
“蔡文姬歸漢,乃是重回故土,哪裡是你這般唱得?”
別的文史努爾哈齊一概支支吾吾,談到《三國》卻是他的所長,
“母子相訣,文姬自是悲慼。”
李成梁回道,
“蔡文姬是為匈奴所俘,雖生二子,但實為匈奴所迫,有生之年得以歸漢,已是萬幸,何來悲慼之說?”
努爾哈齊手一撥絃,“錚”地一聲,清越樂音盪出歲月悠悠,
“父親怎知文姬不愛那左賢王?”
小韃子那一雙精彩無比的眼睛在李成梁身上一動不動,
“曹操贖她,只是為了她腹中的詩書,而文姬遇到左賢王時,卻是身無長物。”
“左賢王卻依舊能憐她惜她,將她和其他匈奴女子一樣養在帳中,教她像匈奴人一樣活下去。”
“文姬才情卓絕,怎能不知那匈奴與大漢之間,誰為真心相待?”
努爾哈齊這一招是很絕的。
堂堂清太祖以女子自比,把匈奴和大漢的位置都顛倒了過來,直要把一個遼東總兵攪得不顧原則,不分敵我,不辨是非。
李成梁偏了下頭,嘴角也跟著他那偏頭的幅度彎了一下,他早發現韃子是不要臉的,
“漢人的故事邏輯,同外夷的總是有點兒不一樣。”
努爾哈齊道,
“匈奴人也是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