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金羽城騎士團的另外三支隊伍,雷文率領的一隊行事向來都激進得多。在得到封塵行蹤的第一時間,為了限制龍腔的威能,雷文便冒著毀壞獵場生態的風險驅逐了預定的戰場上絕大多數怪物,為清剿叛逃者留出一片“乾淨”的戰場。
這項決策最終不出意料地演變成了一場生態災難。遷徙的獸群如同被推倒的骨牌,僅僅過了大半日,無情的獸潮就波及了附近的每一個村莊。追捕行動宣告失敗後,騎士團不知出於何種考量,並沒有第一時間組織救援,等到負責當地的應急獵人隊伍趕到時,獸潮已經形成了規模,連專業的救援人員都回天乏術了。
從那以後過了近一週的時間,林地間總算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然而從騷亂中倖存下來的所有聚居區中,平民的平均生還率只有可憐的五成左右,更有四個村莊永遠地在肆虐的吐息下化為了焦土。
“我想要幫忙,可是什麼都沒能做到……”封塵紅著眼睛,一股苦澀從喉腔內翻湧而出。彼時的叛逃獵人受傷頗重,靠著神秘龍人的搭救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當然無法悉知那場災難中精確的損失情況。但在遠遁前的最後一刻,他還是目睹了一個陷落在兇獸鐵蹄下的村莊。
龍語者趕到的時候已是入夜,怪物已然離開了許久,只有熊熊的大火還在廢墟上燃燒著。年輕人本就是傷疲交加,還要顧念著隨時會被火光引來的騎士團,加之龍腔搜尋了幾遍,視野中仍然見不到一個活人的氣息,在村外徘徊了數分鐘後,他也只能咬咬牙,無奈地轉身遠遁。
從那之後,封塵不止一次地質問過自己,當日的獵場上狀況混亂,自己又精神萎靡,向來仰仗的龍腔視野或許也有遺漏的可能。哪怕火海中還有一個生還者,自己的離去也就是在斷絕他最後的希望。儘管封塵心中知曉這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臆測,也明白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參與進救援中也無法扭轉災難,但自那時起,荒村頂上盤旋的滾滾濃煙就成為了他每晚夢境中必定會出現的場景。
“這都是我的錯……”在安菲尼斯面前斷斷續續地說了數分鐘,封塵的情緒才稍稍穩定下來。長久以來隻身在外,滿腹的疚怨無從敘說,年輕人早已遊走在了崩潰的邊緣。如今終於找到了傾訴的物件,獵人心底滿盈的壓力總算得到了些微的釋放,“如果我的警覺性再高一點,早些發現騎士團的探子的話,這場獸潮本來不會發生……”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的同時,封塵像是被抽走了脊樑一般,踉蹌著靠坐到了小巷的牆角邊。他想著喝點什麼潤潤嗓子,手伸進背囊裡,才想起包裡的幾隻壺中裝著的全是新打來的劣酒。左右為難之際,一隻沉甸甸的獵壺被適時遞到了年輕人的面前。
“你要明白,這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安菲尼斯揹回雙手,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
老艾露一直在安靜地傾聽著,無名幾次想要插嘴,也被其用手勢按捺下來。兩個前輩從封塵的訴苦中努力分析著情報,期間交換了幾次眼神,皆從彼此的神情中看到了幾分慍怒。
騎士團毫不意外地在委託報告上隱去了獸潮的種種細節,但卻無法瞞過六星獵人的眼睛。早在黑星雙子拿到報告時,羅平陽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斯卡萊特所有的騎士團當中,金羽城的隊伍是出了名的惡劣。有莫林的授意,隊伍遊走在王國律令和工會條例的邊緣早已不是什麼新聞了。黑星雙子本以為文書中想要掩藏的無非又是一次“事故”或“行為失當”,但實情卻讓安菲尼斯在心中再次重新整理了騎士團行事的底線。
封塵猛灌了幾口壺中的清水,彷彿它們填進喉嚨中就會變成解憂的烈酒一般。年輕人呼吸一促,被水液嗆得狠狠地咳了幾下。他隨手抹了抹被打溼的胸甲,幽幽地望著安菲尼斯:“又有什麼區別呢?災難發生的時候我就在那裡,這才是最重要的。”
時至今日,封塵早已分不清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了。無論他逃往何處,一樁樁災難都像是陰魂一般緊隨其後。龍語者每每和災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卻又每每只能坐視悲劇的發生,自己在其中難有作為。
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年輕人,只消出現在事故當場,就足以讓他背上一筆沉重的心債了。“無能為力”這個詞彷彿變成了一種酷刑、一個懸在封塵頭頂的詛咒,越是本性純良,這樣的經歷越能帶來更多的內疚感,變本加厲地拷問著年輕人的內心。封塵肩上的弩傷早已癒合,但精神上的打擊卻遠比身體上的持續更久。他甚至幾度想象過,自己若是死在過往的任何一場災難中,至少還能藉此獲得片刻的寧靜。
感受到後輩身上散發出的濃重的沮喪和悔意,無名和安菲尼斯對視了一眼,自覺地悄悄退開了幾米。老艾露拾步上前,挨著晚輩坐下來,捋著鬍鬚道:“賣一句老,我踏足獵場的年載比你的年紀還要大得多,見過的災難更是數不勝數。相信我,不需要依靠龍腔,我也體會得到你現在的心情。”
見封塵有了反應,偏過頭來望著自己,安菲尼斯輕咳一聲,緊接著說:“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災難過後最難的部分並不是‘為什麼是他們’,而是‘為什麼不是我’。那種自責和內疚,任何一個有良知的獵人對它都不會陌生。”
“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什麼辦法……能化解掉它嗎?”年輕人面帶哀色地問道。
“抱歉,我也希望自己能給你點有用的建議。”傳說獵人拍了拍封塵的背,卻是從晚輩的背囊中掏出了一壺酒,自顧自地擰開瓶蓋,“獵人啊,這個職業天生就帶著一種‘原罪’。更多的時候你甚至不需要親眼看見有多少人喪生,只要讀一讀委託報告上的數字,就能感覺到那些亡魂將怨念統統壓在了你的肩膀上。”
“隨著獵齡增加,這份擔子只會變得越來越重。如果有誰足夠幸運,直到拿不動狩獵武器或是看不見獵物之前,在獵場上都沒有過一次失手,他或許有機會在退休之時償清自己的‘罪孽’。但不幸的是,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和阿陽還有無名都不在此列。”
看到龍語者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安菲尼斯解釋道:“坦率地說,年輕時我們曾做過一些並不光彩的事,以至於直到今天都還在為此贖罪。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六星徽章雖然因為掩藏行跡的需要而摘了下來,但封塵卻也知道老艾露口中所稱之物,“就是一個枷鎖,時刻提醒著我想要真正銷賬,也許真的要等到戰死獵場的那一天了。在那之前,我們能做的只有把每一份負罪感都嚥下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六星艾露眯著眼睛小啜了一口劣酒,隨即略顯嫌棄地塞回到封塵手裡:“至於眼下,如果這樣說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金羽城騎士團一隊的隊長雷文,前些日子被革去了隊長的職務,想必他就是當初下達命令的傢伙吧?騎士團並沒有聲張的意思,革職用的是其它的藉口,但這樣的懲處多少也算是聊勝於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