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後,朔京城不再下雪,細雨轉而落個不停,綿綿密密像是沒有盡頭。
皇宮之中,卻並無新的一年的歡喜生機,文宣帝病的愈發嚴重,宮人們神情沉沉,連帶著春雨,也染出一層鬱氣。
寢殿門被開啟,四皇子廣朔從裡頭走了出來。
這些日子,他來看文宣帝來的很勤。文宣帝本就寵愛這個兒子,內侍都見怪不怪,雖不敢明著議論,可宮人們私下裡卻心中暗暗思忖,雖然如今是廣延為太子,可日後皇位究竟花落誰家,還真不好說。
寢殿裡,文宣帝躺在塌上,望著龍塌上明黃色的帳幔出神。
近幾日,他讓蘭貴妃不必日日往這頭跑,倒不是別的,只怕落在外人眼中,傳些流言出去。人心難測,倘若是從前還無礙,只是如今他連上朝都困難,只怕也並不能如從前一般將蘭貴妃母子護的安好。
想到廣朔,文宣帝心中又是一聲嘆息。
廣朔極好,德才兼備,又孝順,拋開其他來說,倘若再多一分果斷與冷情,就是大魏難得的英明帝王。不過正是因為他的仁慈與心軟,才讓文宣帝對他另眼相待——因為這樣的廣朔,才像自己的兒子。
可惜的是,縱然如此,文宣帝也無法在這個關頭改立儲君,將皇位交到廣朔的手上。一旦他這麼做,朝廷必然大亂,依照廣延的個性,只怕立刻就會上演皇室子弟操戈相對,血濺大殿的一幕。
如若他正當壯年,就還能將這一切壓得下去,但他已經老了,這麼些年,朝臣們追隨廣朔的追隨廣朔,追隨廣延的追隨廣延,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也根本控制不住。
可是……終究還是要做一個結果。
外頭的門發出輕微的響動,文宣帝一怔,以為是宮人,緊接著,廣延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睡著了嗎?”
來人竟是廣延。
他手裡提著一個紅木籃子,看見躺在塌上的文宣帝作勢要起身,連忙上前,扶著文宣帝起來,靠在床頭上,又叫了一聲“父皇”。
“……你怎麼來了?”文宣帝問,甫一說話,便驚覺自己嗓子沙啞的出奇。
“聽聞父皇生病,兒臣心中惶恐……”廣延似是有些緊張,“思來想去,還是斗膽進宮來看看父皇,父皇龍體可康健?”
廣延自來跋扈囂張,還是第一次露出這等惶恐無助的神情,文宣帝看著他,忽而嘆了口氣。
自打徐敬甫出事後,廣延便不怎麼來宮裡了。文宣帝當然清楚,過去廣延同徐敬甫走得近,是怕自己被徐敬甫連累,刻意避開風頭。文宣帝心中亦是對廣延惱怒,也的確因為徐敬甫的關係,看他格外厭惡。
但,廣延畢竟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並不多。
所以這就是廣延為何到現在,還安然無恙的原因。那是因為大理寺的人得了文宣帝的口諭,所有與徐敬甫相關的案子中,全都繞過了太子廣延。
見文宣帝一直盯著自己,不知道在想什麼。廣延有些不安,下意識的去揭紅木籃,從裡面端出一小碗湯羹來。
“父皇,這是兒臣去御膳房令人熬的參湯。”廣延惴惴開口,“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廣延小的時候,廣朔還沒有出生,他只有廣延這麼一個嫡長子,也曾真心的愛護過。那時候廣延才四歲,也不如現在這般暴虐無情,還是個只有丁點高的小孩子。
張皇后給了廣延一碗甜湯,廣延捨不得吃,巴巴的從坤寧宮抱著碗一路跑到了御書房,身後追來的乳母惶恐下跪求饒,文宣帝將廣延抱在膝頭,笑問:“你端著這碗來找朕做什麼?”
“父皇,”小孩子話都說不太清楚,有些含糊,將碗費力的往他嘴邊舉,“這個好喝,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聞言,開懷大笑,“難為你小小年紀,倒還事事都想著朕,也算沒白疼你這小子!”
那碗甜羹究竟是何滋味,文宣帝已經忘了,笑聲似乎還是昨日,但一轉眼,廣延就已經長得這樣大,同從前那個會捧著碗來伏在他膝頭撒嬌的小孩子再沒了相似之處。他亦是迷惘,這麼多年,究竟是哪裡做錯了,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文宣帝倏而深深吸了口氣,問:“廣延,徐敬甫一事,你可有何要說的?”
就這一碗參湯,他到底還是心軟了,他仍想給廣延一個機會。
廣延心中一跳,不知文宣帝突然問此話作何意義,只道:“沒想到徐敬甫身為丞相,竟然通敵叛國……這麼多年,父皇對他信任有加,他居然有謀逆之心,此罪當誅!”
文宣帝瞧見了他目光中的閃躲,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搖頭道:“朕少時讀書,書言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飢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飢。飢則力不足,飽則揹人飛。朝中如徐敬甫一類的老臣,恰似飽腹之鷹,厚顏無恥,尸位素餐,又安於富貴,朕賞之而不喜,罰之則不懼,不可為大魏趨使於無前。”
廣延心不在焉的聽著,目光落在那碗參湯之上,嘴上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那徐敬甫著實可惡,兒臣都被他一併騙了,也都怪兒臣,如若能早些發現徐敬甫的不臣之心,也就不會讓那些烏託人得逞。”
文宣帝深深看著他,“廣延,罪己不如正己。”
帝王原本有些渾濁的眼光,到了此刻,竟然格外清明,像是能透過眼前看清人的靈魂。廣延猛地低頭,將那碗參湯端起來,送到文宣帝面前,笑道:“父皇說了這麼多,一定累了。參湯再不喝就涼了,還是先喝完參湯再說。”
文宣帝見他神情殷切,到底不如過去那般輕狂,還以為徐敬甫的事終是讓廣延有了一點長進,便點了點頭。
廣延就坐到文宣帝身邊,將碗端起,用銀勺舀了一點,湊到了文宣帝嘴邊。
文宣帝一怔,“不試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