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作很慢,然而很仔細,先是細細的撣去香爐旁的灰塵,用布帛擦拭乾淨,再點燃香,插進香爐,青煙從香爐裡嫋嫋升起,在半空中便散開。而他並沒有離開,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垂眸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夏日天悶熱潮溼,水氣從外頭蒸進來,黏黏膩膩,雷聲更大了,青年斂眸,神情平靜,外面暴雨唰唰的沖洗屋簷,屋子裡卻安靜的不可思議。程鯉素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卻莫名覺得氣氛奇怪,他大氣也不敢出,抱著那隻花貓,坐在屏風後,同他這位冷淡的小舅舅,一直坐了半個時辰有餘。
過了很久,雨停了,肖珏離開了祠堂。
從他進祠堂開始,到他離開,統共只上了三炷香,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就只是靜靜的待著。但就是這三炷香,讓程鯉素察覺到這位舅舅凜冽的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並不是旁人口中的無情之人。
世上有許多人,真心總是藏在冷淡外表之下,但並非沒有,只是不善表達,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罷了。
旁人總說程鯉素如今還跟個孩童一般,天真不知事,但孩童眼中,其實最能分辨善惡,他並不覺得這個小舅舅如自己母親所言那般刻薄,他喜歡這個舅舅,更甚於肖大公子。
“我舅舅很厲害,”程鯉素認真看著她的眼睛開口,“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你也會喜歡他的。”
禾晏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我知道啊,我也早就知道了。”
……
千里之外的朔京,今日的春來江,亦是星火萬點。
水燈映的水上水下都燈火一片,分不清人間天上,今日亦是下起濛濛細雨,是以水燈上頭,還做了個小小的紙罩,省的被雨水澆滅。
肖府的祠堂裡,有人正在上香。
自從肖仲武夫婦去世後,將軍府裡的下人少了許多,本就只有兩位公子,肖珏還長年累月不在府上,說到底便也只有肖璟夫婦,用不著這麼多伺候的人。平日裡是清淨,只是偶爾瞧著,到底是有幾分冷清。
肖璟身著玉色長袍,他本就如青竹一般挺拔溫潤,同他身邊的白容微站在一處,誰也要讚一聲神仙眷侶。薰香嫋嫋,外頭秋雨綿綿,涼風起,他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罩在白容微身上,溫聲道:“天氣冷,小心著涼。”
“我不冷。”白容微衝他笑了一笑,擔憂道:“不知涼州那邊的天氣如何。”
“今夜是中元節,”肖璟看著院子裡的細雨,道:“若是懷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會來祠堂的,”白容微搖頭,“他不進祠堂。”
“他會進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訝然的看向他,“可是我從未見過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聲,”肖璟笑了笑,“他會進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懷瑾很小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去山中,被高士教導。”肖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一年到頭,我們也難得見他幾次。他性子又傲,母親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實懷瑾和母親的關係,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當年是太后賜婚了這一樁姻緣,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歡他。可是成親後,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漸漸顯露出來。肖夫人是長養在屋中的嬌花,受不得半點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將,不如世家公子細心周到,雖從未納過妻妾,但有時少不得讓肖夫人心中不滿。
他們二人爭吵最厲害的那幾年,也當是因為肖珏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兩個兒子從武的,戰場上刀箭無眼,她自己又不喜殺生血腥,信佛柔善。當初肖璟因為身體原因,錯過了習武的最佳時機,是不得已為之。而肖珏,自小就被肖仲武當做未來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願兒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從來對肖夫人百依百順的肖仲武,第一次沒有聽妻子的勸阻。
兒子同母親分隔的時間太久了,縱然有血緣親情,到底生疏了一些。況且肖珏小時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溫順,偶爾還會展露出桀驁的一面,面對這個冷淡傲氣的兒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肖夫人同肖珏示好,肖珏的表現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歡品茶論詩,肖珏卻喜練劍騎馬,雖然肖珏詩文也很好,不過最後陪著肖夫人的,卻是肖璟。
“我娘私下裡告訴我,她其實有些怕懷瑾。”肖璟說到此處,似乎有些好笑,“她後來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懷瑾說話,兩人相處,總是十分客氣。”
“懷瑾其實很可憐。”肖璟的笑容難過起來。
“我爹性情冷硬,待懷瑾並無半分寬容,我後來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說,我們都以為他過的很不錯,換了是我,我大概撐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來。
白容微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說,你也能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