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的布偶人輕輕揮動手臂,憨態可掬的神態如邀寵的小貓,靳菟薴拿手指點了點圓圓木偶的白瓷小臉。
“老伯之後要如何安置這些木偶?”靳菟薴問。
“如何安置……好好供著啊,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戲曲有詞,今也時來不承澤,會到鶯囀小意濃,泱泱長河總不息,自有燁燁光輝人盡知。布偶戲只是被人們一時忘卻了,但這並不就是布偶的過錯,它依舊是燦爛具有韻意的。”
老者將表演要用到的布偶一一調整放到大石上,“而我們這些手藝人要做的,就是在黯淡無光的日子,一直精心守護好它們。或許老漢我看不到這些布偶被人們廣泛喜愛,可我的子孫總有一代能夠迎來如此盛況。這樣,我們一代代的堅守便有了價值。”
靳菟薴靜默。
這是一場漫長且意義深遠的等待。
被掩藏在木偶戲身後的是一代代人們的愛恨情長、離合悲歡糅寫成的戲曲故事,從中可跨越時間長河窺見昔年昔日人們生活的一角,以及那一抹乍然生出又何其幸運被記錄下來的思緒情感。只要布偶戲仍然存在,這些故事永不辭色。
“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聽得進去老漢的愚見。雖不知姑娘從何處來,又將去往何方歸宿,人生吶,總歸不過是求一個一日三餐,寒來衣暖,雨有簷遮,身旁人是見之就彎了眉眼勾起嘴角的。老漢與姑娘一曲簡單的平民百姓故事,可好?”
“謝老伯,小女子欣然傾聽。”
掌心大小的木偶人登場,老者佈滿粗繭的手指在光影下極其靈活,一勾一鬆,那小人顫顫巍巍站起,做了一個行雲流水的作揖禮。如源遠的鐘聲撞擊在心田,又似是古老墨香的竹簡氣息撲面而來,老者換嗓開口,一下子將靳菟薴帶入另一個世界。
這真的是一個簡單平和,但又處處充滿溫暖恣意的故事。夫妻兩人因日常瑣碎爭論,但從不惡語相向,丈夫每日為妻子端來洗腳水,妻子體恤丈夫勞累為他捶背捏肩。他們有一兒一女,兒子勇敢有擔當,女兒聰慧不驕縱,這一方庭院之中,一年四季都有恣意笑聲。
明黃的火暖烘烘地,靳菟薴沉浸在木偶戲中,對面的風月遙聽了兩句便搖扇離開。
他上了自己的馬車,將車簾掀開,老者講故事的聲音伴著夜風傳來。他託著下巴靜默,慢慢地,他的臉上佈滿了譏誚和嗤笑,狐狸眼深處透出濃重的不屑。
轉過身子,風月遙靠在車窗旁,“什麼閒淡之中有真情!沒錢沒勢,誰人都想踩你一腳,拉你進無邊地獄,看你在苦海掙扎。去爭去搶,才能活得像模像樣。”
在所有人面前習慣了偽裝自己,風月遙很快就將突如其來的情緒壓下去,面上瞬時一片安好清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指尖觸及到暗格時,明顯感到裡面細微的響動。
暗格之中只放了蠱蟲,鏤空鐵盒內的白胖蠱蟲在暴躁蠕動,引得鐵盒最上面的啞鈴舌頭不斷搖擺顫抖,風月遙的手指輕點鐵盒。
冰美人終於要斷氣了嗎?
他開啟了鐵盒,白胖蟲子蜷縮一團又一點點舒展開來,可以想象不知在何處的冰美人此刻承受著怎樣巨大的痛楚。
夜風吹動大地,那明亮如晝的火堆旁,靳菟薴一臉柔和地聽老者講人間至味是清歡,細小之中藏深情。
風月遙想,靳菟薴知不知道,她視為姐妹的侍女此刻痛苦萬分,半隻腳踏進碧落黃泉,吊著最後的一口氣就要永久閉上眼眸,不復再見光明。
“叮——”
鐵盒上的啞鈴發出唯一一聲細微的脆響便破開,絲綢之上的蠱蟲已然沒有了動靜,遠遠地,風月遙聽見靳菟薴帶著笑與老者講話。
這個世間,又有一人離開去往遠方了啊。
風月遙眨了下眼睛,將絲綢團了起來,下馬車回到火堆旁,在靳菟薴乾淨的注視下,他笑著將絲綢扔進了熊熊烈火之中。
他對靳菟薴道,“今夜好夢。”
靳菟薴只覺得他莫名其妙。
一夜平靜。
清晨醒來,靳菟薴摸摸旁邊空著的位置,上一個夜晚,斷蕎還在此處休憩,眼下…斷蕎應該在去往她想要安定靜居的小鎮。
樹下的火堆化為灰燼,大石頭上放著靳菟薴昨夜贈給老者避寒的毯子,她走了過去,泥土地上赫然寫著一個‘謝’字。
隊伍離開之前,靳菟薴用樹枝撫平了地上的字。有些故事,記在了心中便不會忘卻、永不辭色,化為力量伴人走得更遠。
所經之地不再是山林,慢慢的,一些城鎮出現在視野之中,行人身上的穿著樣式讓靳菟薴知曉,這是在玄月的邊境了。
客棧裡,風月遙敲開靳菟薴的房門,他半依在門框上,身上透出剛剛洗漱過後的清冽,眉梢之中盡是風情:
“寧紓郡主定要好生裝扮下,玄月國的城門就在十里之外,這可是嬌妻初入夫家的門,需好好表現下。城中的百姓得知明日南紅來的郡主要進城,熱情高漲的很,寧紓郡主,本大人真的很期待明日呢。”
風月遙的一番話聽在靳菟薴耳中,那便是陰陽怪氣,下好了空子等她鑽進去!
此刻時辰尚早,天黑之前進城綽綽有餘,風月遙卻要在客棧停歇,非得明日入城。城中百姓能得知她入城的訊息,定然也與風月遙脫不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