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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近在咫尺 邈若山河

衛邈本是清河內史衛鄆之子,雖然不是出生名門望族,但人生的軌跡若是按部就班的話,也會一路順風順水,若交上好運,還會謀上一份光耀門第的顯職。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任何看似平淡充實的人生都有突然出現轉折的可能。

這個轉折出現在父親衛鄆遭到同僚誣陷之時,清河王盛怒之下將其抄家滅族……適逢衛邈身患惡疾,在外隔離治療,這才躲過一場血光之災。

斬草務必除根,在清河王的追捕下,衛邈幾經生死,輾轉逃到了薊城。

那時的薊城並不繁華,不像京都洛陽這般有著摩肩接踵的茶樓、酒肆,更沒有一簇一簇的雜耍班子……並不寬闊的石子路面上有些潮溼,偶爾有挑擔的小商販側身從身邊閃過,留下米麵的香味……衛邈虛弱單薄的軀體內正蓄養著一隻名叫“飢餓”的巨大毒蟲,貪婪地吸食著他僅存的生機和精氣,這凌遲般的痛苦讓他一隻手扶住牆壁,貼著凹凸不平的磚石艱難前行,手指在粗糙的壁面有力劃過,逐漸拉出一道血痕來,伴隨著他越來越孱弱的步子愈發顯得觸目驚心。

路旁一棵高大的銀杏樹下,有人正在閉眼聆聽鳥雀們毫無章法的演奏,猶如玉石打磨出來的臉上有著寒星一般的深眸,睫毛抖動之際,唇梢微揚,樹葉上的露珠像是再也按捺不住,爭先恐後奔向令自己春心萌動的樹下人。

樹下人卻比露珠想象得無情許多,只是輕輕一個挪身,露珠飛濺了一地,瞬間支離破碎。

“公子註定是要辜負這些玻璃做成的心麼?”衛邈氣息微弱,卻用殘存著的一口氣問了這樣一句,似乎忘了自己正在亡命天涯的路上。

他緩緩睜了眼,明澈的光一瀉而出,讓人心中為之一亮。

他打量了一番面前這身落魄的傲骨,漠然地說:“風聲呼嘯、驟雨傾盆、揚塵折柳……自然中任憑哪一樣,也比凡俗的憐香惜玉之心冷酷……”

衛邈想笑,可是笑容早就從他的體內抽離而出,血海深仇、家破人亡,哪裡還有笑的資格和心情?

“你落難了?”樹下的男子用渾不在意的口氣問。

“一無所有。”衛邈並不掩飾。

“你會什麼?”男子又問,含義不明地投之一笑。

衛邈心如死灰,有感而發,“詩書兵法、治國良策、老莊玄論……不中用之事樣樣皆會。”

男子大笑,驚動了銀杏樹上的群鳥,它們四散逃離的樣子滑稽非常。

“我身邊有用之人太多,缺的正是你這樣的無用之人。”男子正色道,不帶絲毫悲憫之情,“既然已是一無所有,正好從頭再來——多少人羨慕你有著重生的可能……”

“可是……公子,追殺我的人位高權重,我的依附只會是一種負累……”衛邈說出心中的擔憂。

“你如今自身難保,還有心力為他人著想,是不是顯得過於優柔呢……況且,我只有敵人,沒有負累——誰也沒法自作多情想要在我心上佔有一個不可撼動的位置……即便是我腳下的螞蟻,也不是別人可以隨便染指,試問誰敢遷怒於我?”男子十分年輕,絕色的容顏有著猖獗的狂妄。

衛邈不禁冷下聲,“薊城不大,一手遮住的天也只是井口大小。”

男子嗤鼻一笑,反問道:“薊城的確不大,可天下呢?”

衛邈驚愕地看著他,一股電流讓虛耗的身體麻住了,驚醒一問,“你是誰?想說什麼?”

“我只是家中位次居後的老五……不像我的大哥,生來就是嫡長子,可以名正言順地承繼父親的家業……也不像我的三哥,英勇蓋世、受人尊崇……甚至連四哥也比不上,他至少還有父親的倚重……唯一慶幸的是,因為不如二哥出類拔萃,不會走上他英年早逝的老路……”男子說得坦然而惆悵,眼底湧上一束波光,凌冽地投射在衛邈心上,“……不過,這一切遲早都會變成我的……因為我能等、我能忍,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沒有太深的感情……”

“我能幫你?”衛邈有些不確定。

“或許能,或許不能……我只是為你指條生路……洛陽的天地遠比這裡寬廣,沒有那麼多不知死活的麻雀企圖棲息一隅、高枕無憂……皇城裡的空氣雖然令人感到窒息,可那裡面有令人振奮的味道……你服過‘五石散’嗎?”男子突然問。

衛邈因那段日子重病纏身,又染傷寒,為了適當減輕苦痛,正好有過服用此物的體驗,回憶著說:“此物奇妙,它能讓人恍惚忘我。”

男子點點頭,略帶嘲諷地說:“我們家族中每一個人都像是服了散,肉體的痛苦暫時得到緩解,精神上飄飄欲仙,沉浸在成為萬物主宰的幻覺中……殊不知,久服此散會讓人五內俱焚、形銷骨立,最終只會狀同槁木……我冷眼看著他們服散行歡、縱情聲色……我是唯一一個清醒著的人,與此同時,又有著最強大的野心……這個家族虧欠我太多,無論我怎麼索取,都說不上過分……”

衛邈這才感受到刮傷的手指痛了起來,他為這痛感到歡欣——他明白自己這回是徹底地活了過來,“五殿下,衛邈甘願鞍前馬後、一生追隨。”

在申屠玥謝絕賓客、閉門讀書的那幾年裡,衛邈的姿態像是一個守護者,目光冷冷的,笑容也是冷冷的,猶如一塊暗夜裡的礁石,阻擋著一切,只為庇護一處角落——他明白申屠玥不過是在韜光養晦、藏匿鋒芒罷了。

後來申屠玥受命藩衛王朝,封為東海郡王,他這長史便像影子一般隨著日光變短、拉長,甚至消失——他會為了申屠玥去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在花鈿的事情上,他順水推舟,亂了女子的心,也讓申屠奕落入彀中;在威脅盛宣時,他像一個沒有情感的怪物,一心讓人去送死;在申屠奕的死上,他放任著、甚至期待著,他始終以申屠玥的夢想為自己的夢想;而在縊死河間王申屠甬時,他的快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的情感表達方式不會熱烈、細膩、痴狂,相反為了遮蓋內心那份難容世俗的心思,他越來越冷漠,企圖用寒冷來消解酷熱,無奈熱流猶如融化的鋼水,滾燙地烤炙著身心,最後注進血管,凝成了頑固的硬塊。

申屠玥洞悉一切,但他無力回應,衛邈無疑是他的左膀右臂,可對於他這樣心性的人來說,也只是僅僅如此。他像是實踐著自己說過的話,不把任何人、任何情感當成負累,或者說他從來都習慣索取的多、給予的少。

當確信了一個人會為了自己鞠躬盡瘁卻不求回報時,一切就變得理所當然了許多,他會讓衛邈去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他只要令他滿意的結果,不敢去問任何艱辛的細節。每一個看似冷酷的人,都只是在為自己掙扎的內心尋找藉口。

嫌惡,或者是憐憫,都只是低俗和骯髒的情感,尤其是在面對衛邈時,那個少年本該像陽光一樣明媚,談論著詩詞歌賦,徜徉在天朗氣清中……自己利用了他多舛的命運,把他引向了一條不歸之路,卻站在遠處,擺起了袖手旁觀的姿態。這樣的自己或許更值得嫌惡和憐憫。

後來,碧玉出現了,為申屠玥化解了多年的抑鬱,也讓衛邈認清了更多的事實,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仍然一切如故,只是這一場紛繁複雜的賓主關係始終籠著一層曖昧的柔光。

衛邈這樣的男子,當然也會有女子心儀。璧雲不是第一個,如果不是他的一場意外,璧雲也斷然不會是最後一個。她不是那種沉魚落雁的女子,可也端莊秀美,她與衛邈的故事很簡單,驚鴻一瞥,繼而芳心暗許……愛情是世上最盲目的東西,璧雲在這場暗戀中自編自演不知疲累,絲毫品察不出任何異樣。她和凜凜一樣選擇了大膽的告白,那些熱烈的情話,但凡哪個男子聽了也會心猿意馬,可衛邈偏偏是個例外,天性不可逆,他拒絕著一切男女之間纏綿的言行。

璧雲讓他不安,有時還會不適。在衛邈的潛意識中,女子都是俗豔之物,心坎上無法相容。他要的只是野性、血氣、硬朗,那場疾病和那場劫難教給他的,始終與痴纏柔弱無關,女子的眉、女子的眼、還有猩紅的唇,都只會讓他重新回到軟弱之中——眼睜睜看著家中發生變故,沒能想方設法去營救,相反以重病為由,選擇了早早逃亡……這是他心中的另一個秘密,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連申屠玥也理解他為了復仇忍辱負重的心態,可他欺騙不了自己,那種怯弱和恐懼那麼鮮明地存活著,掐不死、撲不滅,一次又一次地撕咬著他的心……

有這樣一種距離,分明相隔千里,卻毫無芥蒂;與此相對應著另一種距離,近在咫尺,卻相隔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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