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過小雨,路面有些溼滑。碧玉矛盾著,在心裡漫無目的思量著,他們三人的關係顯然十分微妙,她想著申屠奕在沒有遇上自己之前,應是十分憐愛花鈿。如今因為自己的緣故,府上別的妃妾受了冷落,設身處地想想,自己確實是個可惡的人,可是讓她親手把申屠奕送到別的女子身邊,心裡又是刀割一般,這種自私總是有著無數理由去解釋、去說服……碧玉茫然無措,犯著種種為難,一不留神,踩上了青苔,足底一滑,扭了腳踝,整個人眼看要重重朝後摔去。
申屠奕一下臉色煞白,眼疾手快一把將碧玉抱起,飛一般奔向附近亭臺裡。他的表現不帶半分猶豫和顧忌,連貫自如,順理成章,就彷彿他的眼裡、他的世界裡此時都只有懷中這一個女子,哪怕發生在她身上的只是一些旁人覺得無關大礙的事情,他也分毫不允許自己懈怠,至於別人異樣的目光和心底的嘲笑,那就更微不足道了。
申屠奕將碧玉放在石凳上,蹲身下去,伸手去拿她的腳,碧玉忙阻攔,臉上除了窘還是窘,“大王,我沒事兒,真的一點事兒也沒有……”她反覆說明,可申屠奕並不依,相反愈發固執和堅持,“你剛剛扭到腳了,不及時揉一揉,呆會兒會腫痛……”,碧玉急了,恨不得馬上證明給他看,“真的沒事兒,你不信的話,我跳兩步你看看。”說罷就要起身,申屠奕不由分說將她按下,執拗中竟有幾分惱火,“坐著別動!若傷了筋骨,能是小事嗎?你不在意,我可時時都要記掛在心上。”碧玉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申屠奕武斷地脫下碧玉的錦履,開始細心地為她揉捏腳腕……碧玉差點就流出眼淚來,不是因為痛,而是喜憂參半,窘怯中是強烈的不安。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可她絲毫不想張揚,收藏在心底的甜蜜早已滋潤到每一處毛孔……此刻,她不敢正眼看不遠處站著的花鈿,她甚至覺得自己愧對她,同為女子,碧玉深知自己得到的恩寵就像一把撒在別人尚未癒合傷口上的鹽。
堂堂一方雄藩,威震四方的大將軍,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竟然如此遷就一位妾妃,他的表情那麼專注、一言一行都是自然流露的濃情……這一幕無疑就像一把尖刀猛地在花鈿心裡鋸開,花鈿頓時只覺痛不欲生,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申屠奕嗎?自己陪伴了他那麼久,自以為對他很瞭解,可此刻才不得不承認她竟然對他一無所知。以前花鈿只知道他寵自己、用心待自己,可今天她才明白,申屠奕並未把她放在心坎上,他的那些倨傲自尊、狂放灑脫、不容侵犯,統統都只是藉口和偽裝。舞坊的媽媽給自己取名“花鈿”,自己註定只是別人生活的裝飾物,可笑的是,申屠奕還惦記著給她改名字,自己那麼容易就被打動、那麼容易就滿足,可他明明能去愛任何一個女子,而不去在乎她的出身,可那個人為什麼偏偏就不是她……
原來在申屠奕和花鈿之間一直都隔著一堵透明冰涼、異常堅硬的牆,根本就無法逾越、無法開啟,花鈿卻用盡心力去靠近、去破解,被碰觸得傷痕累累卻還在一味責怪自己不夠熱烈,直到那麼一天,她終於肯覺醒並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她決心不再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溫暖那一壁冰稜,相反,她自己快成冰稜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偌大的王府也變得靜謐。申屠奕坐在案前,文牘整整齊齊擺在前方。他握筆的手久久懸著,眉如遠山,可惜籠在深霧中;目似朗星,卻從烏雲密佈中透出一縷光亮。
秦墨來見。
進了書房,禮畢後,開門見山,“大王,您上次中箭的事情,臣等已查出一些眉目。”
申屠奕凝神定氣,將手中的筆擱下,“秦先生,你說。”
“箭上帶的是一種羯毒——‘食蛇草’,據說動物若誤食此草,會迷失心性,癲狂而死,毒蛇也不例外。此毒聽上去奇玄無比,可並不是見血封喉、無藥可醫的劇毒,相反毒性的效力極其緩慢,只是中原甚少有人識得……放箭的人叫盛宣——有人認出了他的屍首,他的樣貌略微異於中原人,有幾分胡人姿態……盛宣跟他父親盛定繇一樣,都是宿衛禁軍,當時均依附趙王。”秦墨眼窩微陷,一雙眼睛寫滿愛憎,格外有神。
“趙王的人?”申屠奕微微皺眉,“可這並不值得隱瞞……盛定繇還在嗎?”
“臣也納悶……臣從兵戶入手,與典農校尉萬琮詳查此人歸屬的將領,果然一無所獲……他的確並非兵戶出身,而是殿中中郎。至於盛定繇,按理說他當初擁護趙王,在四殿下剿滅的範圍之內,可奇怪的是,此人在這次變故中安然無恙,依然在禁衛軍中任職……臣也多方打聽,盛定繇並非一個變節之人,相反一直感念趙王對他的知遇之恩,如此一來,四殿下更沒有理由放過他……臣疑心這些都是四殿下刻意的安排。”秦墨分析說。
“申屠鷹又何必多此一舉……趙王的人殺了我,與他撇清關係,不是對他更有利嗎?同樣的道理,河間王也不會這麼做……除非他們別用居心……申屠鷹放過盛定繇,雖不合邏輯,可也不排除邀買人心的可能,或許這之間還有更為骯髒的交易……”申屠奕恨恨地說,“總之他們這樣故弄玄虛、混淆視聽,目的極可能是引我去懷疑,去猜忌身邊所有的人……然後疏離他們……那樣我就孤立無援、無所倚仗了……”
“大王的意思是有人想加深您對幾位殿下的猜忌?分不清敵我?”秦墨試探一問。
申屠奕搖頭,沉吟了半刻,目光一下子灼灼閃亮,“更重要的是,他們想讓我懷疑並疏遠的人是五弟——這才是他們的真正用心。”
“東海王殿下?”秦墨心中早有答案,此刻順勢丟擲,“對啊,胡人箭手、羯毒、羯族巫醫,而且還是五殿下親自請來的羯族巫醫……這一切都指向了五殿下……盛宣熬刑自殺,不發一言,目的就是讓事情看起來更加撲朔迷離,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秦墨的設想環環相扣,一時間也查不出破綻,可他還是不能確信,他的直覺告訴他,事情的真相或者遠遠比看到的複雜,或者簡單的出人意料。
“惡毒的挑唆。”申屠奕憤憤地說,一捶書案,“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我申屠奕定然不能做……決不能讓那些躲在暗室裡的人坐收漁翁之利。”他稍稍靜了一下,飲了一口茶,喉嚨中正欲升起的火焰瞬間被澆滅。
“他們希望我猜忌、疏遠五弟,最好是與他反目成仇……我就偏偏不讓他們得逞。”申屠奕冷冷一笑,臉上嘲諷的神情定格,“我向來引五弟為知己,有些人的如意算盤這次是真打錯了……也難怪,自己的生活中沒有親情、朋友和信任,也會誤認為別人都跟他們一樣生活在陰霾欺詐中。”
“這樣的手段是不是拙劣了一些?”申屠奕轉頭看秦墨,笑著問。
“或許吧。”秦墨遲疑了,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最拙劣的方法往往是最高明的,只是我們看清它的時候——晚了。”
申屠奕細細回味著秦墨的話,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