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鈿扶著申屠奕回到房中,一面交待下人準備熱水和參湯,一面去脫申屠奕的靴子,申屠奕從床榻上坐起身來,神情自若:“花鈿,你真以為我醉了麼?”雙眸現出亮光。
花鈿輕聲一笑,“那大王又為何這般?讓妾身擔憂著。”
申屠奕凝視著她,心生淡淡的愛憐,說:“我有很久沒陪你了,今天正好找到機會。若是真醉了,豈不是又要辜負你的一番心意?”
花鈿臉上的紅暈更重了,嬌嗔道:“大王盡尋妾身開心,妾身哪敢奢望大王時時把妾身放在心裡。”
申屠奕沒有回答,伸手把花鈿拉到懷裡。
花鈿靜靜地依偎著申屠奕。時光綿軟無力,卻也將一個女子的心打磨得無比馴服。
申屠奕把頭埋到花鈿耳邊,“今晚我好好陪著你。”
花鈿眼底情意綿綿。
……花鈿的面板白皙細滑,申屠奕的手在她身上游離著……花鈿輕吻著申屠奕的肩膀,有一瞬間差點落下淚來,她已經記不清申屠奕給予她的溫存是真實的現實還是虛幻的夢境。
……申屠奕躺下身來,說了一句,“過些日子我要納一房妾妃。”
花鈿黯然失色,輕咬住薄薄的嘴唇,問道:“敢問大王看上的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小姐?”
申屠奕像是睡熟了,沒有作答。
看著申屠奕稜角分明的臉龐,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花鈿的心像瓷器一般,猛的被重物擊中,“嘩啦啦”全碎了。他要納妾,他又要納妾了,可花鈿能怎麼樣呢?她自己就只是一個妾,王妃都聽之任之的事情,她花鈿能表現出不悅甚至去強烈反對嗎?花鈿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她明白申屠奕是隻雄鷹,溫柔鄉困不住他,冰冷抑或滾燙的淚水更是無法動搖他作出的任何決定,他的熱情、固執,和冷漠交融在一起,花鈿只敢敬而遠之,與他若即若離。可她又何嘗沒有期望過走進申屠奕的內心深處,住進他心裡,撫慰他每一處疼痛的傷口,觸控他心底每一處或明或暗的脈絡。
花鈿的人生並不完整,從她懂事起,她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街坊鄰居都說他的父親是個瘋子,早就尋道訪仙去了……她的母親是個沉默的女人,纖細柔弱卻性情剛強,不分晝夜的操勞終於讓她病倒了……母親拉著花鈿小小的手,遲遲不肯閉眼,可命運的無情遠遠超出花鈿的想象……她祈禱過上蒼,請求普度眾生的神靈拿去她人生中的一部分,哪怕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來換取母親慘淡生命的延續。可誰也沒有聽到她的禱告,誰也不會去關心一個凋敝的家庭、一個垂死的婦人和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兒,只因這樣的境遇在這樣的世道實在太多太多,即使是最善良的人也會不勝其煩。母親走了,走得那麼不甘心,花鈿幼小的心靈從此有了一道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一到萬籟俱靜的時候就撕扯著痛。
她恨這個世道,美麗而憂傷的眼裡是飽滿的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可她還是要活著,悽零孤單地漂泊著。她睡過冰冷的街頭、被惡狗追咬過,也被小流氓戲耍過……她知道飢寒的滋味,歷經過人情的冷暖……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怕的就是鬼,相反,她怕極了人。比如那個看上去很和善的大嬸,明明有著母親一般的胸膛和溫度,卻將她騙到歌舞坊,用她換了僅僅幾吊錢;比如歌舞坊裡那些沒有笑容的看守,打起嬌小瘦弱的女子來精神抖擻,就像是在享受一種人生的樂趣;再比如那個教授舞蹈的中年舞師,擁有一張端莊秀雅的臉,卻變著花樣折磨一群學舞的孩子,有人被她尖利的簪子刮花了臉,有人被活生生折斷了腰……還有那麼一群紈絝子弟,眼神邪惡,舉止猥瑣,用金錢和權勢消解著一群姐妹的青春與尊嚴……
身邊的申屠奕是真的睡熟了,安靜得讓人不忍去碰觸他的臉。花鈿俯下身來,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我若將這一切說與你聽,你會不會對我多幾分疼惜?”花鈿默默地想著,思緒紛飛。
那是一個怎樣的日子,花鈿已經回想不起。歌舞坊裡來了兩位貴客,花鈿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坊裡管事的媽媽們眉飛色舞卻掩蓋不住慌亂,幾個姐妹的妝容服飾變了又變,媽媽們仍不滿意,連皺眉頭……說不清是幸運還是不幸,這些年過去了,惡劣的生存環境沒能阻礙花鈿出落成一個風華絕代的姑娘,她模樣標緻,身段柔美,性情看上去也溫和婉約。
她穿著做工考究的舞衣,臉上擦著淡淡的紫色胭脂,媽媽們反覆叮囑她務必淺笑低吟,目光要含蓄,不能熱烈張揚,不能輕浮諂媚……花鈿聽著聽著,不自覺都笑了——幾個最是輕浮、最是諂媚的半老徐娘偏要教導她這個風塵女子“不要輕浮,不要諂媚”……媽媽們狠狠地剜了她幾眼,卻交待得更認真了。
花鈿這才意識到此次前來的貴客絕非尋常人物,平日伺候郡守公子、刺史司馬、各色將尉都沒見這幾位在風月場上見識頗豐的媽媽如此謹小慎微……花鈿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知道屬於她的機會來了,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盼,不動聲色暗暗留心的機會到了,終於到了。
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樣的命運,又給了她這樣的皮囊,花鈿決定依靠自己來扭轉這一切,她只能放手一搏,這樣想著竟生出幾分悲壯。花鈿又仔仔細細地收拾了一遍自己,對著鏡子裡那張無懈可擊的臉,花鈿把自己當成賭注壓上了——雖然只是一支舞。
這支舞花鈿跳得極為用心。撇開世俗偏見,她本就是一個優秀的舞者。看似隨意的旋轉、折袖、騰躍、回眸,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舞是有靈魂的,承載著一個舞者所有的喜怒哀樂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一曲舞完,在座皆驚。
一位年輕男子,白色綢衣上是銀線繡成的麒麟,有著令人目眩的俊朗容貌,一時間令花鈿也有些自慚。他輕輕鼓掌,節奏很慢,說道,“姑娘好技藝,叫我等大開眼界。”他身後站著另一名男子,身形單薄,臉色出奇的蒼白,目光冷冷的,笑容也是冷冷的,猶如一塊暗夜裡的礁石。
花鈿行禮,正欲言謝。見白衣男子對身後的男子耳語了幾句,極為冷漠的那名男子便先行離去。
白衣男子踱步到花鈿跟前,用一隻手挑起花鈿的下巴,細細看了一會兒,問道:“姑娘可願隨我去?”聲音輕而魅,在花鈿心中掀起一陣狂風——這麼容易就贏了自己設下的賭局,花鈿不敢相信。
見花鈿不言語,白衣男子淺淺一笑,問:“姑娘莫不是留戀這煙花之地?”
花鈿趕緊搖頭,“不,不……”
白衣男子收住笑容,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我會給姑娘尋一個好去處……很多女子夢寐以求的地方……那裡有舉世無雙的偉岸男子,英雄俠義,貴不可言……”
花鈿如墜霧裡,不安和惶恐隨之而來,“公子,奴婢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不敢有任何逾越身份的想法和舉動……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再說,奴婢只會跳舞,涉世不深,恐負公子期望。”
白衣男子仰頭大笑……笑聲戛然而止,淡淡說:“姑娘可不是池中物,能把時機把握得如此有分寸,不卑不亢,氣質出眾,說不上單純,也說不上有城府,說不上天然雕飾,也說不上矯揉造作,姑娘的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性……這正是我想要找尋的。”
花鈿愈發糊塗了。在這樣的男子面前輕浮諂媚顯然是大忌,花鈿不禁佩服起幾位媽媽的眼力來。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在這樣睿智的對手面前,她一籌莫展。更糟的是,這個男人明顯對她不感興趣,卻又似乎對她瞭如指掌。他甚至想規劃自己的未來,這讓花鈿尤為不安。
“我已經讓人去給你贖身了,這會兒坊主應該正樂著。”白衣男子並不在意花鈿的表情,也不急於等待她的回覆。他斷定花鈿不會拒絕,因為她別無選擇,即使只是從一處火海進入另一處。
“你收拾一下東西。樓下有馬車等你。”白衣男子繼續說,“我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希望你不要讓我久等。”說罷,向樓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