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來在遼東這個廣茂的土地上,見識了底層漢人的困苦,見識了遼東李家的養寇自重,見識了建州女真從一個小部落一步步強大。
這些蠻夷永遠是喂不飽的餓狼。
現在,建州老奴努爾哈赤終於要用行動來證明,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從幾月前努爾哈赤起兵以來,遼東李家節節敗退,女真人一舉掃平清河以北的大明軍隊,佔領了河北重鎮清河縣城,遼東李家終於嚐到了自己種下的惡果。
從錦州過來的這個小型的隊伍,都是江湖人打扮,進入清源縣後,一行人此時大都散開,有的在城中亂逛還沒有回來。有的在房間裡待著,有的則多少有些奢侈地弄了些廉價菜飯在附近酒樓上吃喝。
女真人大隊尚未過來,但這次在清源縣附近的女真人,屬於建州女真的前鋒,已經一撥一撥地肆虐於清源城附近的地界了。
金羅申等七人從清源城過去時,整個城市已經開始戒嚴,潰散的清河衛與附近清源衛的半數大明衛所兵都已經進入清源縣城,預備著城防堅守,伺機出擊。只是在另一邊的道路上,更多的人還在持續往南,希望可以進入遼陽這樣的大城。
入城後,為首那漢子去到酒館門口時,看見了他要找的人,那是一名正蹲在臺階上,穿著樸素的男子。
身上的蓑衣已經放在房間,斗笠卻還沒有脫下,即便是蹲著,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頗高。為首的漢子在他身邊蹲下,對方便看了他一眼,口中微有些沙啞地說了一聲:“金大哥。”不鹹不淡的,只是隨口稱呼罷了。
斗笠之下的那張臉上,四十歲左右年紀,但由於常年奔波辛勞,頭髮鬍鬚已白了一半,面孔剛硬如鐵,一雙眼睛此時也猶如死水,有時候總給人以笑不出來的感覺。十五年前從山海關出關,來到遼東,曾經在遼東李家的做過一期槍棒教頭,此時蹲在路邊,小口小口地吃著一顆冷掉的粗糧饃饃。
作為遼東李家家丁的棍棒教頭,自三年前李如松在蒙古科爾沁部巡邊時遇難,李家的幾個子孫矛盾叢叢,年級大了,就辭去軍職,回到李如松最小的弟弟李如柏家中看家護院。
當獲知自己的老朋友範漢傑在女真第一次攻伐中身陷敵營,想著過來碰碰運氣,能否解救一二。
當天傍晚再度啟程,沿官道北上,進入深夜時,道路上已經擁堵起來,他們繞了一些路,子夜時分越過清河縣城,大量的女真兵正從城門進去,火把延綿,照亮整個城市,也照亮古老的城牆,哭喊聲與擾攘的混亂使得這樣的夜晚如同白天一樣喧囂。
然而過了清河縣城後,光就逐漸滅了,七人猶如進入了蠻荒的古境,謹慎地選擇著道路,放慢了速度。
凌晨到天亮的過程裡,山麓之間異常沉默,偶爾能看到一兩點火把的光芒,大概是在附近山嶺間走動的鄉民,已經被大部隊落下了,卻仍然在往南面逃亡。他們或許並不安全,但至少,在這樣的深夜裡,女真的大部隊是不會再行動了。
再往前行,偶爾能嗅到燒焦的屍體,是昨日傍晚左右留下的痕跡。凌晨的山野間已漸漸湧起霧氣。接近清晨,白霧相接、延綿開去,眾人牽著馬悄悄走下一道山崗時,看見前面的霧氣中隱隱燃起紅光。
那是火焰燃燒的跡象,卻並沒有人聲。他們如同海里的航船在霧裡往前走,燒焦的氣味便愈發濃重了。走在前方的人首先發現屍體,倒在環繞村莊的小溪流裡,前方有不寬的石橋,石橋往前,巨木上吊著死去的人。更前方的景物逐漸清晰。小半個村莊還在燃燒,但更多的,已經被燒成餘燼了。
燒焦的、未曾燒焦的屍體觸目驚心地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個已經被屠殺掉,而後燃燒了大半晚的山村。
前方的一些房屋已經坍塌。
前方村莊的道路也被大火堵死,他們繞著村莊默默而行,浮動的霧氣裡,廢墟的房屋燃燒著火焰,在他們繞過時,還有燃燒殆盡的房舍坍塌下去,揚起白煙,就如同海面上被劫持後正在燃燒著沉沒的巨大航船。
出了村莊,金羅申深深地吸了口氣,村邊上是個糞場,旁邊橫七豎八的滿是死屍,有的肢體殘缺,更讓人吃驚的是,糞水中泡著一具活著的嬰孩,還在拼命掙扎著,這個嬰孩年歲不大,也就兩三個月大小,似乎剛被扔進去不久,還在大聲涕泣號哭,一邊含糊不清地哭喊著,一邊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糞水。再仔細一看,裡面嬰孩屍體似乎有十幾具之多。
“這些畜生……”
金羅申對左右喝道:“去去去,都去撈,全部撈上來,看能活幾個,個個傻站著幹什麼?”
眾人七手八腳,將那些嬰孩撈了上來,除了那個哭喊的男嬰,其他看來都沒有存活的機會。
這個嬰孩身上沾滿糞水,臭不可聞,只是大聲嚎哭著,金羅申身上也沾滿了糞汁,他臉上滿是憐愛的神情,孤獨了一輩子,人生第一次產生了舔犢之情。柔聲勸慰:“乖寶寶不要哭,爺爺帶你去洗一洗,等會給你好吃的,也不管他聽不聽的懂。”
這時屍體堆那邊又傳來了動靜,一個滿頭是血的中年女人,從死人堆裡顫巍巍的爬起來,發瘋一般向金羅申撲來,一把奪過男孩,把男孩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活像一隻護子的母豹子。
想來是女真人屠村時,這個女人被鈍器擊中了頭部而昏迷過去,其子被女真人和其他孩童一起丟進了旁邊的糞坑,巧的是全村的力莊者都被掠走,年老者全部被屠殺,唯一活下來的兩人,就是這對母女。
霧氣之中,七個人牽著馬,在前行的過程裡,大家出奇的沒有說話。在綠林中混的人,手上或多或少的見過血。似金羅申這樣,在草原大漠上見過無數的血,其餘六人投靠進來有先有後,但或許沒有任何景象,能夠如此強烈地給予他們“沉沒”的感覺。
相對於整個兩個民族之間的互相傾折,而帶來的毀滅力量,沒有任何一個土匪可以造成如此強烈的毀滅感,因為大家能夠明白。同樣的景象,此時或許還發生在周圍的許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