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管家從別院出來,沿著石板迴廊又前庭後院溜達了好一圈,這才換了身乾淨衣服去觀雲亭。
觀雲觀雲,坐觀風雲。
蘇府裡繞水的亭子不大,但在東都卻還算有名,全因早些年老爺在位時,沒少在觀雲亭裡板著臉罵人。
外人都說老爺這“觀雲”倆字寫得筆走龍蛇,就蘇四知道,這他娘不過是老爺醉了酒用掃帚隨手給糊上的,抹完還問自己,“這字認啥來著?”
近年老爺腿腳不便,也就偶爾來觀雲亭坐坐,撈幾條魚清蒸,今日,怕是也不會來了。
蘇管家照例點了三炷香,又滿了三碗酒,而後,對著供桌上的無名牌位好一陣失神。
蘇四本不姓蘇,是老爺當年的書童賜了姓,年輕時給老爺牽馬,歲數大了便幫著府上打理俗物雜事,蘇家上上下下敬畏他,管稱一聲“四爺”,卻很少有人問為什麼是“四”。
蘇管家忙完,又拎著酒壺選了塊石頭在水邊坐下,喝一口,往水裡灑一口,一臉的悵然不說,嘴裡還念念叨叨:“酒管夠!蘇家安好!”
“堂弟趕緊!今日你可得救命!”
蘇四聞聲瞥去,大小姐蘇離正風風火火拖著人路過,後頭那人披頭散髮,腰帶被人拽著,正一臉驚悚望向自己。
蘇四趕緊背過身去,緊閉雙目繼續念著:“酒管夠,蘇家……蘇家你們就別瞎操心了!”
……
被人拽著出了別院,又在蘇府裡一通穿行,蘇錦想起,這必定是大伯蘇伯安的獨女、自家堂姐蘇離了,只是這一言難盡的性子,又與尋常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大大不同。
二人停在西廂房前,蘇錦有心寒暄並暗示自己沐浴更衣才到一半,堂姐卻一把捏著自己臉頰示意收聲,她挽裙踮腳上前輕釦了幾下門環,回頭衝自己吐了吐舌,便聽房裡有人不悅道:“昨夜又去了哪裡?”
堂姐聞聲,陡然變得乖巧,柔聲答話,“孃親說啥,昨夜我不就在府上,還約了五郡主前來賞新菊,娘是不出門,都不知道雅園裡的花開得有多豔。”
“還有閒情賞花?也不看看自己,黃花都是快成了白鬢,又滿嘴誑語不怕佛主怪罪,將來是要進那拔舌獄的,呸呸呸!都說聖人畏因、凡人畏果,你卻是無知無畏。”
蘇離稍有慌亂,眨眼又道:“忘了忘了,賞花那是前日,昨日宮裡為賀公主出嫁,特意辦了秋獵,娘是不知道,好大的排場,光是車馬數百便排成了線……”
她雖說得盡興,卻聽屋裡不再搭話,興奮的聲音越來越小,大約到了最後,連自己都說得不信了。
屋裡好一陣沉默,才有話說:“你要真能受得住那禮節繁冗去秋獵也好,至少,比去聽風樓強,萬一有人家瞎了眼相中,管你應是不應,我都再去求娘娘賜婚……就不曾聽過有哪家女子不好女紅,偏喜歡扮成男兒相跑去喝花酒的,作孽了不是。”
這堂姐,果真是跳脫。
蘇離長自己三歲,生得劍眉星目也並不難看,還比平常女子多了份英氣,只怕是作風乖張了些才愁嫁。
見蘇錦古怪看著自己,蘇離咧嘴一笑,急忙又道:“娘!旁的且先不說,你猜,今日我帶了誰來?”
“哦,帶了誰來便請去前院好生款待,娘這裡太過清靜,莫壞了人家興致才好。”
“娘還是見了再說!”
堂姐一腳踢在自己屁股上,房門撞開,滿屋裡的香火氣再關不住,撲面而來,萬千細針般扎入人口鼻。
蘇錦愣在門口,迎面便看見一尊足足高了兩丈、雙手施印的旃檀佛像,佛像鎏金,佛前供大案擺了瓜果,又燃著三碗蓮花燈,意味前、今、來三生,如蓮的盤裡青油盈滿,燈火如豆,被風一吹,撲騰兩下便又筆直重燃。
“侄兒蘇錦見過大母!”蘇少爺見堂姐又欲抬腳,趕緊一跪到底,識趣得很。
老舊蒲團上跪坐著的婦人穿了身粗布麻衣,手裡拿著桐木犍稚,卻未見去敲身前木魚,她回頭來看,像煙氣裡太濁,又像閉目太久暈了光,只迷茫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