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定延這麼一說,師傅的眼圈忽然就紅了,又偷偷轉過身,輕輕擦拭著眼角的淚珠。
我忽然感嘆玄門中的身不由己,世人都說道士悠閒,連各種經典名著也在傳遞與世無爭的情緒。
可實際上,踏足玄門,便是無力抗爭,唯一的選擇就是隨著命運滾滾向前。
片刻後,師傅轉過頭,除了泛紅的眼圈,似乎一切都很平常。
“他命中有此機緣,是好事,該慶祝!今晚,清風觀全體設宴,歡迎景元回家!”
說完,師傅一閃身,低頭大步走了出去。
晚上,清風觀一改常態,撤掉所有門崗哨樓,連同鐘樓鼓樓的鳴警道士都撤了下來,至於宵禁之說,更是被拋到九霄雲外。
清風觀數百道眾齊聚與三清殿前,身後的三清殿燈火通明,好似大年三十,眼前飯菜豐盛,八葷八素,共計十桌。
師傅換上只有在大典才會穿的金黃道袍,率先斟滿一碗酒,四下看看,未語淚先流。
“諸位,今日歡迎楊定延掌門,也、也歡送景元!”
話沒說完,幾滴清淚已經砸進碗裡,師傅明明不勝酒力,卻仰頭一飲而盡。
這一碗酒下去,師傅明顯開始打晃,但依然倔強地倒酒,舉杯,仰頭。
他就像個機器人一樣,無休無止地的重複著這三個動作,平日裡最熱衷酒精的玄虎在此刻始終沉默,兩眼直勾勾看著地面,時不時端起酒碗,只是淺抿一口,便又悵然放下。
景元在一旁低頭不語,彷彿對周遭一切失去了感覺,直到後來,我看見他微微顫抖的肩膀,我忽然泛起一陣心疼。
他不是沒感覺,只是不能說,甚至連哭泣都不能發出聲音,所有翻湧的情緒只能以眼淚說給懂得人聽。
無論是舉杯不止的師傅,還是沉默無言玄虎,他們在以這一刻,聽懂了景元的不捨。
眾弟子並不知發生了什麼,起初誰都不敢拿筷子,可隨著酒精下肚而後上頭,所有人都像初春的禾苗,開始漸漸生長,漸漸喧囂。
月光凜冽,推杯換盞,本該清冷的夜晚好似娶親良時,每一杯的撞擊都帶著濃濃的酒精味兒。
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落寞。
師傅終究是不勝酒力,癱在椅子上酣然入睡,玄虎只是把滿是補丁的破道袍披在師傅身上,再無他言,繼續低頭失神。
也好,讓這個男人好好睡一覺吧。
酒局在一片歡愉中散去,楊定延踉踉蹌蹌扶著師傅回到房間,我知道師傅扛不住酒勁,實在有些不放心,便一直尾隨身後。
到了臥房,一切都安頓好,我本想在這照顧師傅一晚,權當是盡孝。
可楊定延沒給我這個機會,醉醺醺地說了一句。
“你先回吧,我和渠靈單獨待一會,一會我也回去了。”
我不敢多說什麼,只是用力一鞠躬,便閃身退了出去。
次日,我尚在睡夢中,一陣極其爽朗的笑聲闖進我耳膜,我猛地一睜眼,撲騰一下坐了起來。
我側耳一聽,是楊定延!
我一面穿著衣服,一面喊來門口的道童,揹著我就往外跑。
楊定延這大清早的笑聲讓我有些膽寒,我一度懷疑他是悲傷過度,導致神經錯亂。
我循著楊定延的笑聲追上,卻見楊定延抱著渠靈,端坐在臺階上,沐浴著深秋的陽光,正咧嘴大笑。
看上去和普通的爺孫沒什麼區別。
到了他身邊,我用力咳嗽幾聲,楊定延的笑聲戛然而止,這才發現了我的存在。
我躊躇了一會兒,試探著問了一句:“您起的還挺早。”
楊定延一怔,隨即又放聲大笑:“哪是起得早,我壓根就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