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邵樹德抵達了夏州,住進了曾經的府邸。
宅子是諸葛爽贈的,當時值錢千餘緡,如今則無價。
時隔二十多年重臨舊地,說實話,激動的心情之外,又有些許失望。
朔方縣民範延伯已過世多年,這是邵樹德進村子後得到的訊息。
範延伯家中還是五口人:一個老嫗、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外加兩個小孩。
“你是靈武郡王?”老嫗睜著渾濁的雙眼,顫聲問道。
邵樹德一怔,仔細回憶了下,一個身材曼妙臉上又帶著幾分羞澀的婦人面容慢慢浮現了出來,於是問道:“你是範延伯的兒媳?”
“靈武郡王好記性。”老嫗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
邵樹德無語。
勞動人民衰老的速度,真的讓人難以想象啊。她的年紀大概也就五十來歲,但早就被辛苦的生活消磨掉了最後一絲生命力,衰老得彷彿後世看到的七十歲的老太婆。
再想想他後宮中的婦人,也不是沒有五十歲的,但養尊處優之下,衰老得就很慢,至今看起來仍有些許風韻留存。
人與人,確實是不一樣的。
邵樹德四下轉了一圈,發現比起當年,這座宅院還是有了很多積極的變化。
房子重新修繕了,且打掃得很乾淨。
擺放在院落一角的農具明顯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鐵器。
門窗上裝貼了集市上買回來的年畫,褪色有些嚴重,但二十多年前似乎沒見到這個。
木柵欄圍牆圈起來的菜畦旁邊,栓了一匹馬。
柴房內挖了一個地窖,裡面封了好幾壇葡萄酒。
雞窩內養了十幾只雞,產下的雞蛋據說不賣了,都自己吃。
老嫗身上的衣裳看起來是絲、麻混紡的,不是底層百姓經常穿著的麻衣。
苦盡甘來,年老時可以歇一歇,享點清福,對此時的百姓來說,似乎就是太平盛世了。
王溥走了過來,低聲說道:“陛下,鄚州弘義令範文達便是這家的次孫。其父曾作為土團鄉夫出征,戰死雲州。範文達有讀書天賦,故縣裡給了個名額,得入夏州經學讀書。”
“原來如此。”邵樹德感慨道:“竟然是忠烈之後。”
王溥看了看恭恭敬敬站在那的范家人,心中也很感慨。這種家庭,全天下一抓一大把,偏偏夏州的發達了。二十多年前他沒來過這家,但聽聖人的意思,家境竟然改善了許多。
最關鍵的是,範文達這個名字已經直達天聽。聖人的記性一向很好,對夏州範氏來說,簡直喜從天降。
“賜范家錢十緡、絹十匹、毛布十匹。”邵樹德最後看了看,覺得沒甚留戀的地方,便出了門。
隨行軍士從馱馬背上取下錢帛,送到范家人手裡。
這點錢,不多不少,對於普通人家多了些,對於“忠烈之後”就差不多了。
離開范家後,邵樹德策馬於村口,就著夕陽的餘暉,默默看著寧靜的村落。
無數勇士跟著他離開了這片略顯乾旱的土地,追求傳說中的富貴。
有的人倒在了中途,湮沒於黃土荒草之間,沒有後代,沒有祭祀,默默無聞。
有的人獲得了更優裕的生活,代價則是滿身傷病,四五十歲就早早故去,下一代還需要繼續拼命。
有的人富貴逼人,嬌妻美妾,錢糧滿倉,但他們已將家鄉拋諸腦後,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回來一次,因為這裡留給他們的記憶只有貧困和痛苦。
但邵樹德卻自私地想回到三十年前那個貧困的年代,為的只是見一見故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回不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