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轅聽到這些謠傳,當真怒不可遏,壓制流言竟比治癒寒澤葉更難;而陳採奕,焦頭爛額在青楓浦、紫竹林各地搜尋宋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總算在死亡之谷的廢墟里找到了他,過了這麼久,宋恆竟還在鍥而不捨地找蘭山,她看見他蕭條背影的第一刻,心都一抖。
他口中相信蘭山死了,心裡卻不信她死,喃喃念著,“不是說過嗎,別再推開我。”天其實是有提示的,僅僅這幾個月,她便三次因他或為他落崖,快溜橋雪崩時他還拉得住她,劍斷石血染時他卻再握不住。
一聲巨響,陳採奕即刻驚醒,奮不顧身衝上前去,一把將他從當頭砸落的巨石下拽開:“醒醒好麼!這麼久了,還找什麼!?”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主公也曾說過這話!”宋恆斬釘截鐵,不顧阻攔又要朝危處去。
陳採奕一時心急,口不擇言:“陣法那樣強,如何能找到!”
他呆呆站在廢墟里,猛然大吼,表情破碎,狠狠推開她:“滾!滾!閉嘴!啊!”
陳採奕知道自己太急、過激,但性格一向潑辣的她如何能柔,雖然一門心思是想勸他清醒,勿再糾纏……
偏過頭去,一言不發,她真不願見到,宋恆劍法和蘭山生命一起,曇花一現。
聞訊而來的群雄卻不像她來意純粹,勸慰者少,問責者多,她想將他攔在身後保護,終究還是擋不住,宋恆看見那些人們,竟好戰好鬥一般,撇開她自己就衝了出去。很顯然宋恆也聽到了那些誣陷他的流言,冤屈,氣憤,故而更加自棄,對整個世界都充滿敵意。
當先發難的便是徐轅,再不情願,徐轅也必須代表群雄、站在最前:“宋恆,你可知道,你一己之私,險些釀成大禍——陣法開啟,你竟不在,六十四人幾乎枉死,好在澤葉他臨危受命、力挽狂瀾……”
宋恆望向奄奄一息不知何故還要來此的寒澤葉,倔強的臉上登時寫滿了挑釁,冷笑一聲:“哼,我不在場,不是正好給他寒澤葉立功的機會嗎!”不知何故來此?還不是來耀武揚威?!那一刻,寒澤葉在他眼中就是問責者、誣陷者們的全部化身。
“夠了宋恆!”徐轅萬料不到他自棄到這種程度,脾氣再溫和都被激怒。
“沒有夠!是啊我是人神共憤,把所有人都累死的禍首!不像他,居功至偉,對我可以居高臨下地指責。他寒澤葉可知我的痛楚,可有我的經歷,站著說話不腰疼?!上天就要如此不公,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有,連唯一僅有的愛人,可能死了連句遺言都沒留,而他,戰功,威名,主公欣賞,天驕喜歡,全然在手,他什麼都擁有!!”滿臉胡茬的他此刻蠻橫固執,好像在說,上天如此不公,我偏不上陣,你能奈我何!就這幅模樣,說他和金軍勾結、背叛林阡,哪裡不可信了?徐轅不知從何勸起,氣得手足發抖。
“我擁有了什麼?!”寒澤葉臉上霎時蒼白無血,誰也不曾料想,素來隱忍的寒澤葉,會因這句震怒,衝宋恆癲狂大吼,更加不曾想到,在徐轅都束手無策之際,會是他寒澤葉上前去,拎起宋恆衣領,雖然語帶壓抑,感情卻空前強烈,“這些年來,眼睜睜看著她這把沾著我血的劍、被你這熔爐硬生生地燒盡?眼睜睜看著她不被你珍惜、為了你喪命?再眼睜睜地看著你在這裡肆意浪費著原本屬於她的人生?遺言,那晚她明明有遺言,她看你沒事欣慰地笑,她用那一笑對你說,活下去,好好的,你聽到了嗎!”
“沒聽到?那你去死吧。”寒澤葉一把扔開震驚呆住的宋恆,也不管身邊難以置信的群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般真情流露,“宋恆,若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寧可乘人之危奪人所愛,也絕不幫她衝破阻攔去你身邊。”
蘭山,她是宋恆身陷絕境時的最後一絲溫馨,何嘗不是他寒澤葉灰暗人生裡的唯一一縷陽光。可知宋恆的痛楚,可有宋恆的經歷?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有蘭山,他寒澤葉要這戰功、這威名、這主公欣賞、天驕喜歡,又有何用?!
比宋恆還早,比楊宋賢更早,他在廣安之戰就已經愛上蘭山,苦於戰事紛繁,總是錯過表白。
不止宋恆講太晚,他也沒有來得及親口告訴她:
她生前死後他都想她,孤單也是想她,悲傷也是想她,喝醉也是想她,
多年都沒有說出口的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眾人忽然將來龍去脈全都想徹,震懾當場的同時不覺都眼淚奪眶,當時當地,是要忍到頭顱生疼才能不隨他一起崩潰。
“尚不明確……也制止不了。”當日,鳳簫吟問“陣門何在?那人是誰?”,寒澤葉曾看透地說。
後來他才知道,最看不透的原來是他,早知如此,拼盡全力,他都會去制止陣法開啟。
逆天而行,又有何懼?他頂替宋恆握玉龍劍,照樣幫林阡打贏了這一陣,證實了掀天匿地陣是可以支配的,天命,有何不可逆?
所以如果早知蘭山是天選之人,那晚,哪怕不能逆轉發生,他也會傾盡所能讓蘭山流最少的血。
可惜世上的所有事,都無法預知答案。
縱使徐轅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動容,愀然:蘭山之死,原來寒澤葉和宋恆一樣遺憾,一樣悲痛欲絕?可是這兩個人,做出來的事卻天壤之別!
“澤葉……”徐轅急忙上前撐住搖搖欲倒的寒澤葉,回首望著此刻彷彿被打懵、只知悲哭、又好像在冷笑的宋恆……或許,寒澤葉這突然之間的爆發,反而能夠將宋恆激醒——寒澤葉分明就是一面再貼切不過的鏡子,提醒了宋恆如何在失去摯愛後還能振作扛起重任,儘管,那要承受怎樣的苦痛……
弦月有暈,其邊泛紅。
川蜀發生的一切,很快便由海上升明月加急送到了環慶。多事之秋,原先要林阡親自過目的書信,一半都由鳳簫吟代勞,也全權交由她發號施令:
“風將軍務必找到,寒將軍暫且休養,至於宋將軍,待我問過主公,再決定他如何處置。”
吟兒掀開帳簾,只見林阡與柏輕舟挑燈佇立於地圖之側,依稀正規募著盟軍在河東的地盤擴張。那是竹廬夜話之際,柏輕舟為林阡擬定的戰略,幾個月來,盟軍亦抽調了不少兵馬在那裡建立據點,然而,原先穩紮穩打的河東大計,不知會否被官軍影響而擱置?
畢竟吳曦一旦入局,再如何收斂,也勢必要在秦州打出勝仗立威。早先在隴右孤掌難鳴卻還把孤城守得牢不可破的金將劉鐸,儼然要成為吳曦所領官軍的第一目標……吟兒想時,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