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傳,林阡是在隴右鞏固的基礎上,意圖一舉拿下關中,繼而以之為跳板謀奪河東,宏圖霸業指日可待;
蜀地笑談,什麼隴陝兵鋒,什麼女真鐵騎,到他林阡刀下和泥捏紙糊沒什麼兩樣。
然而,大錯特錯。
南宋官軍的北伐熱情,早前一直被天驕、曹玄、宋賢、文暄等人有意無意地壓制著,未想林阡竟親手引發鳳翔板蕩,不僅破壞了他自己為盟軍制定的徐圖進取戰略,也給韓侂冑吳曦等人的乾柴上添了一大把烈火。原還可能長久都“正在籌備中”的北伐,竟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兩天後他終於醒來,悔不當初也於事無補,只自責自語,誰捅出來的簍子,該由誰去補。
吟兒知道林阡將要挑起的擔子更重,也懂此番入魔對他打擊太大,一則花了這樣大的代價都沒能成功救回林陌,二則給盟軍埋下了難以計算的後患,三則,暌違了多年的失控入魔,竟比往年要輕易得多……心中一慟,捏著穆子滕的捷報卻勸不了他,只能紅著眼眶握住他的手說,有我陪你。
也許後兩點都是將來才該擔憂的、未必不能補救的,可是此番沒能救回林陌,是已經發生的,也是最令林阡灰心、頹廢的。換往常,無論戰力或謀略,他都可以輕易把林陌在虎口奪下。而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實在不巧,正是鐵堂峽之戰將他耗盡……
他清醒時,樊井的嗓子因為罵吟兒不勸阻而罵啞。
他清醒時,宋恆終於依言滾回了川蜀,滾得遠遠的主公見不到才好。
他清醒時,穆子滕與凌大傑大小鏖戰百場,鳳翔各地都烽煙四起,激烈程度不亞於平涼,令他不得不將軍帳移到兩地交界。
而林陌,如即將斷線的風箏,間或會有訊息,又不停出現空白,海上升明月關於他最後的行蹤,是盟軍據點較為單薄的延安府,據說車駕剛到彼處的完顏永璉,放下公務親自垂問,給他治傷,噓寒問暖,完全就是當初林阡對赫品章的模樣。
“不論他是自願也好,被迫也好,早有此意還是臨時起意……覆水難收,主公只能與他斷絕關係。”華一方在帳內,對林阡如是說。
林阡冷硬回應:“我說不呢?”
華一方單膝跪地卻無限脅迫:“主公三思!”
“此番屠殺,是我一個人的錯。”林阡斬釘截鐵。
“他已經降金,並且和完顏永璉都有了關係。”華一方跟他根本不在一個話題。
“……”吟兒忽然一個冷戰,卻不得不為陌說話,“可是,那天他與蒲察秉鉉交談後,圍攻我和勝南的金軍很快便撤了,我們也不再危急……”
“不是。”華一方打斷她,“據子滕抓住的戰俘描述,當時是因為金人的探子見到了子滕的兵馬、知道盟軍已經開到了幾里之外,蒲察秉鉉不敢戀戰,所以才撤。”
“是嗎……”吟兒還是想說完,“難道不是因為,林陌根本是為了救我們兩個,才答應了蒲察秉鉉的要求,以自己作交換?”
“換往常,也許能。”華一方搖頭,反駁,“但那晚的川宇,不是平素的那個。這半個多月以來,在他身上發生了太多變故:家破人亡,含冤莫白,顛沛流離,命在旦夕……本就萬念俱灰,只留了一口氣徘徊在降金的底線外,可是我的弟子沒藏好令牌被他發現,緊隨其後懸崖上的一刀置他於死地……這下可好,紫煙的死,他都可能推測我們在其中起了推進的、甚至是主導的作用,而一如主公所言我們都是為了主公……他如何能不對主公生恨,認為主公是萬惡之源,如此,怎還可能犧牲自己來救主公?主母未免把人性想得太過簡單、美好。”
他字字句句都是針都見血,沒有迴避去戳痛林阡,那天林陌確實反常,確實必須結合前後情境來推論——宋恆麾下的背後一刀會否真的會令他聯想到林阡弒母?而事實上,玉紫煙,他們的親生母親不正是他林阡害死?忽而冷笑一聲,他林阡濫殺敵人,本就罪無可赦,想不到還有這麼多的親人令他罪加一等,真是下了地獄千刀萬剮都無法救贖。
吟兒一時也語塞,是的川宇分明已經退讓到了極限,即便如此都還是林阡麾下的眾矢之的,無望翻身,走投無路,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能用平素他的個性去揣摩他?她設想的那種人性只屬於正常時候的林阡,她從來就看不穿林陌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當日金軍陣前,林阡分明已經快挽住他手,他卻後退一步,那深邃眼眸、生疏神色,吟兒至死不忘……
“主公,主母,他是真的降金了,而且自發的可能性很大……那背後一刀令他不再相信主公,而他肩負著復仇與洗冤的重責,敵人是我們和吳曦,他沒有別的勢力可以藉助。”華一方強調,“尤其是秦向朝還活著,他認定其清白、不得不營救,單憑這點利益驅使,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去投靠金人。”
華一方說得句句在理,可是阡吟一點都不想再聽,尤其林阡面色鐵青:“那背後一刀的主使,你觀察得怎麼樣?”
華一方一怔,點了點頭:“宋恆尚且不知,目前還相安無事。”
話題才剛轉移,不想卻在此時,海上升明月又傳來一個雪上加霜的情報,關於林陌——據稱,就在昨晚,完顏永璉給了林陌大量的美女、錢財、珍寶、奴僕,另外還投其所好,琴棋書畫能蒐羅的全都送他,除此,還賜給了他一位曹王府裡的絕色公主……
其實這些大半不是林陌的興趣,所以阡吟聞言還覺得完顏永璉失誤、可笑,未想,林陌其餘都不冷不熱,卻居然接受了那位公主,出雙入對,如膠似漆,真的在事發後才第三天就當起了他的駙馬,匪夷所思……真是如華一方所說因為對眼前的仇恨和對未來的慾望而變節,還是遭逢變故、性情大變?抑或心如死灰,自暴自棄……
“他要的不是那個公主,只是那個地位,做出這樣的事,何曾想過對主公的聲譽傷害?是撕破臉你既不仁我便不義麼,也罷,是我們先對不起他。”華一方冷笑一聲,為林阡感到不值,而察言觀色,深知不能把林阡逼得太緊,所以多餘的話不再說,不聲不響退出了帳外。
剩下阡吟在帳內難以置信,在心裡給陌找了萬千個理由,又萬千次推翻,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延安府去,看林陌此舉是否權宜之計,問林陌可否同他回頭,即便完顏永璉的高手堂個個都在那裡等著!
可是鳳翔平涼戰火頻仍,稍懂分寸他也不能擅離職守,何況這正是他引起的災禍——他若再像前日那樣隨意離開,只怕又要連累盟軍牽一髮動全身;此外,若走火入魔越來越密集,他便不可能實現他的理想抱負,而只會貽害天下蒼生,那些他辜負的人,終究全辜負了。
人,生來就上了枷鎖,像林楚江那樣忘記主公身份只記得自己是個父親的錯誤,林阡當然可以犯,但也只能犯一次。
徹底清醒,必須戰事為重。
“目前唯一方法,是動用海上升明月來給川宇謀奪生路……”吟兒說著說著,自己也搖頭,愁道,“但那畢竟是私事,不得太過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