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瀾安頓住腳步,半側過頭用餘光看了她一眼,北染此時正坐在床邊背對著他,無法看到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哭了。自相識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更不知道要怎麼去回答北染那個問題,到底該回是與不是?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久之後,終於做出決定,把心一橫,跨過門檻,道了一聲:“我先出去了。”然後拉過門輕輕合上。
這道古樸的木門將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門裡的世界和門外的世界,也將是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
那日,門內的她催動禁術,靈力散盡。門外的他靠牆癱坐,泣不成聲。
好像從他記事以來,那是他第一次哭,也是第一次體會到淚水奪眶而出時那種無助感。他仰頭看天,但眼淚並沒有因此就原路流回去。
其實他不明白,哭這種事情,分明是弱者愛乾的事情,可像他這樣心性堅韌的人,竟然也會淚流滿面。他只覺得,好像自此起,心裡某處似乎空了一塊,說痛不痛,但又時時刻刻牽扯著大腦神經,動輒頭暈胸悶,站不住腳。
禁術啟動後,不太大的屋內登時青光大盛,璀璨的光華透過門縫射到了屋外。那光太刺眼,他不敢去看,他怕他一看,就會忍不住衝進去讓她停下來,但他知道他不能那麼做。
許久之後,青光開始慢慢黯淡,最後全部消失,與之一同消散的還有一個眼角含淚的芊芊女子。
霽長空坐在地上,一手搭上支起的一條腿,看著天邊的太陽西斜,又從東邊升起,如此來回了不知幾次,最後還是景吾透過水鏡給他來了一通狂轟亂炸,才將他從深度呆滯中喚醒過來。
他木訥的去尋那聲音的來源,便從身前不遠處那一盆睡蓮中聽見了景吾那從來都精神飽滿的聲音在那處乍起,緊接著看見了他那張神采奕奕的臉。景吾一見他便道:“長空在作甚,怎地這麼久都不應……誒,你這是怎麼了,一臉憔悴?”
霽長空從地上站起,第一次沒有理會他那被坐得有些皺巴巴的衣服,兩眼無神,“沒什麼,找我何事?”
景吾正襟危坐:“當然是來跟你說正事的。那日經你通知後,我便派人又去了魔界,重新將煙羅緝拿歸案了。而之前那些負責煙羅一案的將士我也找來一一盤問了,當時天界判罰,煙羅領罪受了雷刑,並貶去凡界深山禁足反省五百年,期滿方可出山,並派有天兵看守。看守的將士倒沒什麼過錯,是她自己待了沒多久,受不了那地的荒涼悽苦,打傷了在職天兵,悄悄逃了。”
“雖然不是天兵的翫忽職守,但人畢竟是在他們手上丟的,我便降了他們二人的職,罰了半月俸祿,也算小懲大誡吧。”
景吾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霽長空點了點頭,以示瞭解,又問道:“後來呢?”
景吾便又道:“我還沒說完呢。呵,你知道嗎,這煙羅前幾天不知發什麼瘋,帶人去滅了人間一個修仙門派和一個書香世家,兩邊總共幾百人,全被屠殺殆盡,死狀慘不忍睹。還有幾個被掛在大門口曝屍,四肢被一些毒物啃走了血肉,只剩下骨頭。啊……你是沒看見那場面,堪比修羅場,看了簡直吃不下飯。也不知他們是怎麼得罪她了,無端遭受這滅頂之災。”
霽長空覺得奇怪,煙羅雖為人乖張跋扈,殺人不眨眼,但帶上一夥人去滅一個門派這種事,費神費力,一般情況下,她還是不太會幹。據景吾的話想了許久,最後他悟出一個問題:“你說的那個書香世家何姓?”
景吾抓了抓腦袋,“姓氏?我當時好像在大宅門口看見過,但沒怎麼去記,一下子想不起來,等等……你讓我想想,呃……”
“啊,我想起來了!”景吾突然猛的一拍大腿,激動道:“姓‘傅’,對,沒錯,就是這個姓。”
“確定是‘傅’?”
“錯不了,就是這字,怎麼,你認識這戶人?”
霽長空無奈笑笑,神情有些悽楚,就為這一字,他差不多知道了這其中的緣由,但還是道:“不,不認識。”
景吾有些莫名其妙,不認識還問這麼清楚做什麼,難不成是他又慈悲心氾濫,要趕去給人家鑿個冢、立個碑?但景吾雖心裡想著,還是不敢真的問出口,雖不知具體緣由,但他能看出,今日霽長空的心情並不十分好,甚至說還有些在剋制壓抑著的煩躁,若此時去觸他的眉頭,保不準他會一時控制不住脾氣暴走,將自己拎住揍成花臉貓。
於是,景吾又接著說這後續事宜。
“原本這幾樁罪加一起,煙羅應再判多幾百年刑獄,但她不知何時搭上了與洛漪的交情,洛漪跑去帝君面前替她求了情,最後竟只判了關她三百年。不過這次是關在天界大牢,這下你們不用擔心她再跑出去作怪了。”
霽長空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道了句:“那就好。”
景吾一手搔了搔下巴,神秘兮兮道:“而且我總覺得洛漪看帝君的眼神不一般,好像對他有意思,你說,要真是這樣,懷越那苦瓜臉會看上她嗎?”
霽長空嘆了口氣,看來景吾這兩日是閒下來了,平時總見他行色匆匆,但他一旦有點空閒嘴裡便就停不下來,而他這會竟還八卦到了帝君頭上,看來不是一般的閒,而是閒得厲害。
可霽長空此時是真沒有心情聽他講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一手揚起就要撤了那水鏡,景吾見勢不妙,忙道:“別,我還沒說完!懷越這陣子老問起我關於你的事,他是不是發現什麼了,你要注意……”
霽長空撤了水鏡,扶牆而立。他揉了揉昏漲的大腦,許是幾日沒有閤眼的緣故,視線所至之處有些模糊,他定了定神,慢步向一間居室走去。
此刻極度安靜的屋子有些死氣沉沉,每邁一步,屋子裡就響起一聲迴音,一步一響,彷彿時刻在提醒著他,有人不在了。
他徑直去到屋子最深處,在一面櫥櫃裡找出了一把墨色古琴,並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冰藍雙穗的琴穗來,將它系在琴尾。這個穗子乃是他在天牢時親手所著,只可惜還沒來得及送給她。
他背上古琴,路過阿潯尚在的臥室時,只隔著木門遠遠的看了一眼。此時阿潯必然已經完全脫離危險,再過不久就會自行醒來,以後的路便就靠她自己走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既然他們相遇在不曾預料中,那離開時也無須道別。
而北染經此投身輪迴,下一世,她會去哪呢?
他推開院門,迎著晨曦林中還未散去的霧,沒入一片白茫茫之中,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