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們在裡屋聽到母親低聲問。“大姐……”隨後聽到了小姨的哭泣。“受欺負了?都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啦,住集體宿舍不同於住在自己家裡,事事要寬宏大量嘛!”小姨的哭聲很低很低,卻令我聽了心碎……那一夜,母親便陪小姨睡在外屋。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燒中偶爾說一句我們聽不清楚也無法理解的囈語。
第三天,雨停了。來了兩個小姨廠裡的領導,說是要向母親瞭解一些有關小姨的情況。母親將我們一個個從裡屋趕出來,關上門,在裡屋和他們說了半天。
母親送他們走時,臉色很陰沉。從外面進屋,先站在小姨鋪前,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轉過身又獨自發呆。接著抓起塊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這兒擦擦那兒。忽然對我說:“紹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請街頭私人診所的王老中醫來。”
不大一會兒工夫,母親將王老中醫請來了,見我們守在小姨鋪前,無緣無故衝我發起火來,大聲訓斥:“還不出去!”我看得出母親心裡極煩,乖乖地退了出去。王老中醫走後,我和弟弟妹妹們還不敢進屋,就從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裡窺視,見母親正一手扶著小姨的肩,一手端著水杯,幾乎是用命令的語調說:“紅糖水,喝下去。”小姨喝了那杯紅糖水,母親扶她躺下,坐在鋪邊,瞧著她的臉,冷冷地問:“剛才你們廠裡的領導來過了,你知道?”小姨的頭在枕上微微擺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審問的人一樣,目光又誠懇又羞愧地望著母親。“幾個月了?”“三個多月了。”“你竟騙了我!““……””你瞞過了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嗎?能瞞多久哇?!““……””說,是什麼人的?““……””說話呀!““……””你啞巴啦?”“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了起來。隨即忍氣坐下,又問:“好,我也不想知道這個人的尊姓大名,那你們事到如今,為什麼不結婚?““……””他……要撇了你?”小姨的頭又在枕上輕輕動了一下。“那麼難道……是你不願意?!““……””你給我說話!”“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什麼?你肚子裡懷上了孩子,你倒說不能和他結婚了!”“大姐,你別追問了!”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從她臉上滾落下來。“我要問,問個一清二楚!你爹當初是如何把你託付給我的?難道你忘了嗎?”母親又動氣了。
“你要不說,你就離開我家!我不能讓人指我的脊樑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小姨又睜開眼睛,噙淚望著母親,說:“大姐,你放心,我病好點,就走……絕不連累你的名譽。”“走?你往哪走?”“沒有去路,還有死路!”小姨輕輕往上扯被子矇住了頭。我看見被子在微微聳動著。“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是憐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臉上的眼淚。小姨始終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小姨被廠裡開除了。母親卻並未因此而把小姨趕走。小姨在我們家裡生下一個小女孩。女孩剛剛滿月,小姨的父親就從農村來了,將小姨和孩子一塊兒接走回農村去了。母親那一天懷著無比的內疚對小姨的父親說:“大伯,我對不起你……”
小姨懷中抱著孩子,一步步走至母親面前,雙膝同時一屈,給母親跪下了。她仰起頭望著母親,淚流滿面,想說什麼話,嘴唇抖抖的,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母親扶起她,也想對她說什麼,也是嘴唇抖抖的,一個字也沒說出來。母親一轉身走入屋裡,再沒出來。是我將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車站。火車開走後,我望著遠去的火車,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東西也被火車帶走了。回到家裡,我發現母親的眼睛哭紅了……不久,小姨來信,說她可能做村裡的小學教師,我和母親都為此減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憂鬱。幾個月後,小姨又來了一封信,說是當小學教師的事不成了……往後,小姨和我們家也就只有書信來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從農村來我家住了半個多月,帶著孩子。
那女孩已經五歲了,一張小嘴很甜卻面黃肌瘦的。母親很疼愛這沒父親的孩子,有口好吃的,總要留給她吃。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家中也談不上有什麼好吃的。兩摻面的饅頭,就是很饞人的東西了。
小姨卻明顯地老了,彷彿有三十多歲了。穿的也是打補丁的舊衣服,滿面愁容。半個多月內,幾乎就沒見她露過笑臉。母親曾私下裡勸小姨再找個男人。小姨瞧著她的孩子,悽然地說:“大姐,我眼下沒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慮吧。”母親說:“傻話,那時哪個像樣的男人還會討你?趁現在還算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吧,也能幫你把孩子拉扯大。”小姨沉默許久後,低聲說:“只怕找個不通人情的後爹,會給孩子氣受。”母親急躁了:“哪個又是孩子的親爹呀!但凡是個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們母子倆撇下了不管嗎?”“大姐,你別那麼說這個人吧……”小姨幾乎是在請求。母親便忍住許多要說的話不說了。我們家的日子也很艱難,小姨不忍心分我們全家的口糧吃,半個月後就帶著孩子回農村去了……從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鄉,上大學,落戶北京,就再也沒見到過小姨了……
回想起這些往事,我對小姨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並且對那個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涼命運的,彷彿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靈中的男人,充滿了強烈的憎恨。我從哈爾濱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來赴往,幾乎就將小姨忘卻了。只有弟弟妹妹們在來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這個與我們的家庭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除了母親而外唯一使我們感到最親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個抱著剛滿月的孩子,雙膝跪在母親面前的,臉色蒼白,兩目盈淚的小姨。當時的離別情形,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聽母親講,小姨已是不久於人世之人了,我對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強起來。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雙城去看小姨,卻來了兩個中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他們是到家裡來請人去幫忙安裝土暖氣的,意外地見到我,自然就聊了起來,誤了火車時刻。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麼人耽擱在家中,一清早便離家,趕上了去雙城的郊區火車。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個大村,有百戶人家以上。新蓋的磚房不少,有些人家連院落圍牆也是磚的。足見農民們的生活是比過去富裕多了。
我向幾個村人詢問小姨家住哪兒,都搖頭說不知道有這麼個人。我只好又說出小姨的名字,他們才恍然大悟,紛紛說:“原來你要找秀秀她媽呀!”一個姑娘便主動引領我。
路上,她問我:“你從天津來?”我反問:“為什麼你以為我從天津來?”“秀秀在天津讀大學嘛!你和她是同學?”她用一種猜測的目光看我。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秀秀是我表妹,她媽是我姨。”“是嗎?這我可從來不知道……”她那猜測的目光,就轉而變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徹似的。姑娘引我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說:“就住這兒!”那房子,很久未修繕了,與周圍的變化極不協調。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間熬藥,驚奇地扭身看著我,問:“你找誰?”我說:“我從哈爾濱來,看我小姨。”她“啊”了一聲,說:“快進屋吧,我知道你是誰了,她天天唸叨你呢!”走入裡屋,見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她怔怔地瞧著我。“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是……紹生?!……”小姨便要掙扎起身,卻是掙扎不起。我立即走到炕邊,輕輕按住被子,不使她動。小姨拽住我的一隻手,眼中落下淚來,說:“想不到我還能活著見你一面……”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鄰居,受村人們的委託,天天來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過了謝,她就走了。
她走後,小姨用手輕輕拍著床邊。她那隻手很枯瘦,面板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連抬手的氣力都幾乎沒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貼在炕上,連手腕也看不出在動,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這雙手曾多麼溫柔地愛撫過我啊!
也許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輕輕走到炕邊,坐了下去。
她那隻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麼緊,彷彿她全身最後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隻手上了,就像一個唯恐被單獨留在家裡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不放一樣。
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注視著她的臉,想要在這張臉上尋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想要重見昔日的美。哪怕是一點點美的餘韻,小姨她不過才四十多歲啊!這張臉曾在我還是一個男孩子的時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麼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麼叫美好。然而這張臉如今蒼老得使我根本認不出來了,浮腫,灰黃,目光無神,頭髮稀少得可憐。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小姨用微弱的聲音問,無神的目光,凝視在我臉上。
“不,小姨,你別這麼說。你……會好起來的……”我轉過臉去,不忍再望著她。
“我會好起來?……也許……我想,我也不會就這麼……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陽光在枯葉上的一抹閃耀。
幾隻母雞氣宇軒昂地逛進屋裡,彷彿它們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無人地東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開口說:“你……替我……喂喂雞……外屋糧箱裡……有米……”
我便起身將雞喚到院子裡,一邊機械地撒米,一邊又想到了那個彷彿隱藏在小姨可悲命運的陰影之中的男人,併為自己也是一個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聽到屋裡一陣響動,我慌忙走進屋去,見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臉盆卻滾到了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