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之上,仙元劫下。
獨孤紀傲視蒼穹,凌空獨立,我有一劍,當入不滯於物之境。
十七年前,他痛失愛妻,在妻子的靈堂棺槨前,他懷抱幼子,放下了手中長劍,他以為,自己此生再不會執劍。
一年後,年滿週歲,才不過咿呀學語的兒子告訴他,父親,我想練劍,孩子口齒不清,眼神卻十分堅定,他十分欣慰,親自為孩子削制一柄金剛木劍,削制之時,木劍漸成,他亦入無招劍境,劍心越發通澈,他第一次入不滯於物之境。
妻子逝後,唯一留給他的,除了愛子與一生的記憶,就只剩下那把劍,看著兒子於演武場中的勤奮練劍的身影,他感慨,身邊豈能無她。
所以,他再次拿起那柄早已放下的劍,退出不滯於物之境。
七年前,有一名自稱無名無姓的劍修自十三地千里迢迢前來拜會,他聽聞過來人的名號——劍生道人——當世罕見的青年劍才!但來人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名號,極少以此自稱。
劍生道人為問劍而來,他欣然應允,不論修為,只論劍道,那一戰,他享受到闊別十餘年的暢快,漸漸地,他忘了手中的長劍,忘了劍上的劍式,忘了劍主的稱號,他第二次踏入無招劍境,再入不滯於物。
此戰後,他與劍生道人不眠不休共論劍道七日七夜,第八日清晨,劍生道人執禮告辭,他目送這位劍道天資千古難尋的絕世劍才離開極劍峰,欣慰地撫摸著自己兒子的頭,再次退出不滯於物之境。
太早了,再等等,再等等,這劍道之上,還有你……
今日,劫雲之下,獨孤紀劍指輕撫過望今朝劍身,周身氣息驟然寧靜,劍心空明,雙目漸露追憶。
“今朝,你看到了嗎?”
天山絕顛上的三名返虛地仙也察覺到獨孤紀此時心境之變,仰察天兆,凝視獨孤紀當前異狀,駭然驚恐。
“心魔劫?!”
“這不可能!心魔劫應該出現在天仙劫中,怎會出現在仙元劫?”
“心魔劫已生,天劫必生異變,這下糟了!”
……
四十年前,意氣風發,入世歷練,在一處凡間國度,他從野獸爪下救下了孤苦無依的她,他自報姓名說自己叫獨孤紀,她卻說自己是個孤兒,只有姓,無名,所以她從自己最初學會的幾個字中選中了兩個字作為自己的名字,叫“紀今朝”。
她說她喜歡自己的名字,他說,他也喜歡,紀今朝,“寄今朝”,不論前塵,不話將來,身寄此時,只爭今朝,這是個好名字。
她望著他,第一次臉紅,他不知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誇獎她的名字,旁人總是以此取笑她“是個只記今朝事的糊塗丫頭,連自己的身世都不記得”。
他看著她臉紅的可愛模樣,也不自覺跟著臉紅起來,她不知道,這一幕,他記了一生。
結伴同行,相處數日,他為她尋了個安全和平的村莊作為日後的安身之地,臨別前,他告訴她,自己不是凡間武者,而是一名修仙之士,她沒有過多的驚奇,沒有預料之中的意外,甚至沒有求他教她修仙長生之道,一如他記憶中的尋常模樣,開朗樂天,笑容明朗地為他端了一碗餞行的清茶,但他還是注意到,她端茶碗時雙手的輕顫,仍是彰示了她極力掩飾的心中波瀾。
她說只要自己還活著,若是他還記得,空閒了,都可以來看她。他點點頭,不知怎的,心中千言萬語卻在這一刻一字也說不出,他御劍離去,腦海中那揮手贈別的最後一幕,仍是爽朗陽光的笑顏。
一人一劍,他開始了自己經年未歇的修行征途,漸漸成為享譽九州的青年才俊,無數美人才女對其青眼有加,心傾神馳,他們姿容俏麗,嫵媚婀娜,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只記得那張羞紅的笑顏。
他決定回去看看她,卻在那座村莊怯步不前,她會不會已許了人家?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再怕些什麼。
他掙扎了許久,才終於鼓起勇氣自己去確定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在那座雞犬相鳴的小院中,他沒能見到心念常思的那人,一瞬間,心彷彿空落落的,無處可依。
他解下院中拴狗的繩子,跟著這隻土狗在一處桑園中,見到了頭戴方巾,採桑養蠶的她,經年不見,那顆飄蕩的心突然安寧下來,彷彿有了依靠。她痴痴地看著他,目有淚光,強忍著不讓它溢位,用最真誠、最溫柔的笑容對他說了一句。
“好久不見。”
他與她,坐在院中,沐浴著和煦的陽光,促膝長談。
他與她說起修行中的趣事險事,所見所聞,感嘆哪一位敵人如何強大,慶幸哪一次冒險死裡逃生。她微笑著靜靜聽著,跟他說起一些生活的軼事,與他抱怨村裡的野狗終是會趁她不在時跑來偷雞,直至後來她把這隻野狗變成家狗後,雞鴨鵝就再沒丟過。
獨孤紀明白,他享受著這一切,他想引她入修途,她只是搖搖頭,說什麼也不允。
“只爭今朝,何寄此身於未來?此生事此生了,何求長生大道?”
他只能傳她一些煉氣養生之法,說是可以強身健體、益壽延年,這一次,她思量後沒有拒絕。
三日後,他再次離去,他說他是一名劍修,當以劍決增進己身劍道資質,她目露擔憂,但還是勉強露出笑容,揮手目送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