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衍似有所悟,隨問道:“善惡之分,強弱之別,不知先生如何看待?較之於當年,是否有所改觀?”
齊嶽澤不急於作答,而是微微一笑,反問道:“不知弟子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鹿衍思量片刻,神色平靜地回答道:“人心複雜,諸善惡皆源於此,隨光陰而行,繼而涇渭分明。至於強弱,首禍在於修行,故高樓不塌,一日不得公正。”
學生之念,一如當年。
齊嶽澤搖搖頭,輕聲道:“正因人心複雜,故而善惡才難以涇渭分明。言行固然有認知上的好壞,但是對於一個人來說,心念或起或伏,是善是惡便難有定論。人之本性究竟如何,雙方各執一詞,至今亦無明確答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庸人自擾,與己畫地為牢。且不思來自何方,但求此生歸於何處,亦無需與世道辯難。一場落雪,本就各有各的隱晦與皎潔。至於強弱之別,不過源自於內心深處的怯懦。對未知的恐懼曰強,對已知的輕蔑稱弱,皆是不敢正確平視他人所產生的結果。或許在大多數人看來,築樓登高,躋身所謂十境之人便是強者,而凡夫俗子便是絕對的弱者。即便認知如此,卻也難掩其錯。身居樓閣,雖可一覽山河壯闊,但終究還是忽視了自家風景。”
齊嶽澤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溫言笑道:“這裡才是十方閣真正的修行所在。數月前曾訪一山,偶遇一位老者,想必你也應該怹猜得到是誰。”
鹿衍會心一笑,什麼都沒有說。
齊嶽澤繼續說道:“過去真相如何,先生並不清楚,若有缺漏之處,還望你幫著補充。萬載光陰,天下術法皆出自十方閣,作為初代閣主,老先生身兼開闢天地與傳道眾生之功德。不過不同於後者的毋庸置疑,前者似乎頗有微詞?”
鹿衍點點頭,解釋道:“由於造物一事本就複雜,故而功德實難繫於一人之身。此外地界初立,諸事未定,初代閣主忙於修行之法,實在分身乏術,只得將一應瑣事盡數託付給其他人。許是他老人家故意為之,以至於我也記不清當時造物者究竟是誰,只知山川草木為我觀想所得,日月星辰為諸神寄託本源之地,此外各族皆由神女所創。歷經創世之劫且存活至今者雖然不多,但三界各有其一,天界陸吾,冥界諦聽,以及人間鹿衍。三者各持一部分真相,相互掣肘,所以學生能說的事情只有這些,還望先生見諒。”
齊嶽澤微笑道:“昔日真相如何,先生並不感興趣,只是忽然提起,心中有些不解罷了。人生諸事難得糊塗,你我也無需一探究竟,此刻只談後者便是。後世有不少修行法門其實都是仿造於神靈,雖未有實證,但較之於十方閣的立身之本,二者可謂是相差良多,反而與我遇到的神靈,他們所呼叫力量的法門大致相同。待在山中數月,閒來無事,便一股腦地看了許多書籍,而這些古卷大多來自於十方閣,但亦有少數來自於玄黃十二宗。若將神靈之術排除在外,此二者間的差別便顯而易見。前者求己,後者求外。不知你這位十三先生,可還記得十方閣求己的真意?”
鹿衍低眉沉思,腦中翻書不斷。雖說鹿衍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但某些不曾在意的言語一旦翻撿起來,亦是需要花費不少功夫。
片刻之後,鹿衍不由得神色一怔,難以置信地看著齊嶽澤,十分費解道:“為何那文字會這般陌生。”
齊嶽澤輕笑道:“一葉可知秋,亦可障目。”
所謂求己,即叩問本心。本心所繫,唯有三者,一曰清淨,一曰無畏,一曰本我。以清淨之心處世,吾不求道,道自然來。以無畏之心持器,雖血肉之軀,亦可舉世無敵。以本我之心爭渡,可免一切顛倒夢幻。
萬年之前,河床不似今日之寬闊,故而光陰流速極為緩慢,再加之日月曾同懸於天,所以當初的地界並無年月日之分,“過日子”一事更成了無稽之談。
地界內亂以後,方才改了名字,換作人間,但滿打滿算也不過才數千年光陰。後世之人若是不明就裡,隨口提及地界之時,往往所指的是天地一戰過後,人妖兩族共同治世的那段和平歲月。日月更迭,四季交替,皆由此開始。然而若稱呼地界者換作元君,冥君,修,以及與世同君,此四者言語所指即是修所開闢的那一界,距今算來,已不知有多少歲月,漫長的孤寂唯此四者深有感觸。
地界荒蕪之際,神女造物,各族繼而得以繁衍,最終於七十二州大地之上成功定居。人族較之於妖族,體魄雖然孱弱,但靈智早開,後來更有人族先賢觀天地而造字,人族之道方才得以傳承。
再後來,修收下了十三位嫡傳弟子,並取各族心念為日後的十方閣打下地基。閣樓落成之日,各族開始登高,直至最後聯手登天,徹底推翻了那高高在上的神權。
地界初定,人妖兩族共同打理此方天地,奈何最後不歡而散,內亂爆發,兩族分崩離析,相互廝殺。不知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此一戰,十方閣所有樓主竟無一例外,全部都站在了人族一方。戰爭以人族取勝而宣告結束,儒家開始著手打理人間事務,而群妖只得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諸多修為高深的遠古大妖則盡數長眠於極北之地,若非武三思生變,恐怕終其一生都不得甦醒。
凡此種種,皆為鹿衍親眼所見。他自以為掌握一切,誰料從某一刻開始,事情就已經脫離他的掌控,或者說在他的佈局之下,有人為世間眾生又留下了另外一條生路。由於關鍵性時間節點的錯亂,最終導致鹿衍一葉障目,瞧不見那細小的分流。
齊嶽澤微笑道:“心之所繫三者,道祖得其一,十方閣首徒得其一,餘下其一,是否能為你所得,唯有今夜這一次機會。”
對坐青衫,袖口處各有流光抖動。片刻之後,鹿衍換作一身白袍,齊嶽澤神色溫和道:“莫要執著於你是誰,你從何處而來,只需思考你要去何方,有要去見誰即可。”
青衫儒士,身形化作星光,緩緩消散於此,他望著鹿衍的面龐,不由得想起一張稚嫩的臉,有些心疼道:“但願日後的你不會再身著青衫。”
鹿衍眼神驚慌道:“先生,你要去哪?!”
“渡口垂釣,靜待行船者。”
明知答案,鹿衍還是忍不住問道:“還會見面嗎?”
青衫儒士嗓音溫醇道:“願此生不復相見。若先生能知你平安,此生便無憾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生亦總是充滿著離別,去吧,去解開這場夢,還自己一份自由!”
鹿衍作揖拜別,“恭送先生。”
“此行跋涉山水,願你能平安抵達。”
人生離別,總是這般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