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東城門,有人進城,有人出城。
一位身披斗笠的中年男人緩緩走進,一位身背黑色鐵劍的耄耋老人緩緩走出。兩人相互瞥了一眼,老人率先收回目光,兩人插肩而過。
約莫各自走出三步後,兩人同時停步。
中年模樣的男人輕聲笑道:“敢問老人家,鎮北王府怎麼走。”
老人搖搖頭,道:“不知。”
“問劍?”
“不敢。”
“您倒是痛快。”
老人笑道:“這個‘您’字,從您口中說出來,我可有些擔待不起。”
劍客倒是沒在乎那些世俗輩分,望著遠處,輕聲道:“你可曾登過十方閣?”
“境界太低,去不得。”
“像你們這種人,其實都可以去的。如今守閣的那個書生,可比上一個甲子的執刀人,好說話多了。如果真的有機會去看看,多少會有些裨益。”
老人有些失落道:“若是早些遇見您,說不定還真會去中州看看,瞧一瞧那十方閣到底有何玄妙之處,可如今卻是無論如何也去不得了。”
劍客沒有出聲。
老人邁開步子,出了城門,直接御劍而去。
劍客重新帶好斗笠,沿著長街緩緩而行。街上無行人,唯有雨聲瀟瀟。
方才離開的那個老人,應該不會再有機會回到朔方城了,因為一個將心氣提到極致的劍修,除了以自己此生劍道死戰外,劍客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會值得一個劍修如此拼命。
無論勝負,老人就像是黑暗最後一絲燭光,燃盡後便再無光明瞭。人一旦沒了光明,也就等於是去酆都見冥君了。
劍客走著走著忽然停步,咧嘴一笑。難得身在他鄉還能碰見故人。劍客便輕聲道:“真的不來見見我?”
劍客的輕聲細語,在一個人的耳邊如驚雷一般,驟然炸響。身在舊私塾的中年道人,捂住耳朵,滿地打滾,神色異常痛苦。
劍客稍稍等了片刻,不見有人現身,便繼續說道:“若是再不來,我可就當是你要與我問劍了。”
舊私塾內的道人,忽然間七竅流血,不知從何處而來龐大的劍氣在道人體內驟然炸裂,將道人整個人直接由內而外的撕裂。一團血霧漸漸散開,然後又漸漸聚攏,化作人形,筋脈重生,血肉重築。道人身形正要重新顯現時,竟然又再度炸裂,如此反覆,痛不欲生。
劍客輕聲笑道:“再不來,我可真就出劍了。”
片刻之後,劍客有些驚訝。自己原本憑藉傳音入耳送入道人體內的劍氣,不見了。
劍客閉上雙眸,感知著四周元氣的變化,不禁笑道:“姓陸的,多年不見,長進了。”
劍客臉上流露出欣慰神色,如今這傢伙總算也懂得如何在規矩之內行事。
俗話說,無規矩不成方圓。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規矩,懂規矩,守規矩。世間有各族生靈構成,每個生靈個體的行事目的往往不同,如果沒有一個規矩來約束。各行其是,那麼世界便會陷入無秩序的混亂之中。
儒家以禮約束世間眾生,眾生皆可在規矩之內,隨心所欲。世間修行之人,往往有近道,成道之人,而他們自身便會在世間創造出獨屬於自己的一種規矩。若是他們的規矩不違背儒家之禮,那麼整座天地便會承認其存在,並好像母親一樣,不斷扶持著這種規矩的成長。然而當這種規矩成長到一定程度時,便可在人間這座大天地之間,開闢出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天地,從而以自身天地規矩來約束規矩範圍內的諸多生靈。
例如,東土道門的某一處道觀,以及西方佛國的某間佛寺,或是某位讀書人的治學之地,再或是一國一城都有形成自身天地的可能性,而創造出這種規矩的人,在自己的天地之中便是名副其實的老天爺。
一間舊私塾,哪怕原主人已經消逝,但其生前創造出的大道規矩卻並未崩塌,其餘韻仍縈繞在私塾之內,未曾就此散去。故而它便仍會護著規矩內的眾生,道人躲在此處受到劍氣侵擾,此地的大道規矩自然不回袖手旁觀。在此之外,還有這座朔方城本身便存在的規矩,也在間接幫助道人,它並非是有意護著道人,而是天然的排斥劍客。更有甚者,大旭亦有國法,修士之間嚴禁私鬥,這無形之中又是一條天地規矩。更大的一些規矩,自然便是儒家的禮。種種大道規矩相疊,進而對劍客形成了壓勝之勢,道人藉此施展自身玄妙道法,總算是把劍客的那一縷劍氣應對了下來。
除此之外,道人還趁機消除了自己在這座城裡的所有蹤跡,令劍客一時半會兒還就真的找不到他。
劍客卻並不在乎。既然他這般躲著自己,那就不去見他了。劍客抬起腳,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抬起的腳並未落地,懸在空中,然後笑道:“既然你如此不想見我,那便不見了。我來是有正事,你告訴我鎮北王府在哪總行吧。”
躲在舊私塾的中年道人沒好氣地說道:“北街。”
劍客聞言後立即將腳落地,身形霧化消失,重新凝聚時便已然來在道人身後,輕輕拍了拍道人的肩頭。笑了笑,笑裡不藏刀,但背後卻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