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年紀大,是當年鮮少一批出來的大學生,在說話上頗有藝術:“那是自然,當初是我親自把人送走,看著他一個大男人打電話哭著給家裡報信辭職不幹要回老家。”
溫知禾忍俊不禁,不由好奇:“是怎麼嚇跑的?”
李叔盯著她的眼睛,笑呵呵地賣關子:“這我不太清楚,你得親自問你先生。”
話沒落地,李叔又接著道:“他獨來獨往慣了,當時院子裡的弟弟妹妹各個膽子大,想去招惹他一把,也是被降得服服帖帖,最小年紀的還不忘用小零嘴、玩具去討好人家。老先生也是看得明白,這孩子在訓人方面打小就有有一套,主意可正了。”
“不過到底也還是個孩子,記得有一年夏令營,他身上掛滿了捉回來的小蟲,藺家的小兒子想要個蟈蟈他還不肯給,幾個妹妹求著蝴蝶標本,他轉頭就送了兩本蝴蝶塗鴉繪本應付。”
“他自個兒關屋裡研究那些小蟲子,後來不知怎的還開始養□□小蛇,傭人收拾屋子不慎跑出來一條小玉米蛇,嚇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寧,老先生勒令不讓他養,他就自己連夜搬到稍微偏遠的住處,關起門來繼續鑽研。”
洋洋灑灑的一番話,溫知禾需要消化許久,循著昏黃褪色的記憶,她的腦海裡不自覺勾畫出一個有些孤僻的,沉默寡言的少年。
在故事裡,這個少年很少會笑,喜歡讓人犯怵的蟲蛇,被反對也固執己見,他的愛好不侷限於此,喜歡射擊冰球,連馬術也是一流的水平。他大概沒有什麼是不會的,小小年紀就享譽天才盛名,所以有過自恃氣傲,也有過孤芳自賞,但最後隨著時間推移,也只剩李叔口中令人嘖嘖稱贊的持重沉著、能堪大任。
溫知禾彷彿見證了一個有點孤僻的天才少年,在經歷蛻殼羽化後,又磨滅個性,作繭自縛的過程。
她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悵然,又覺得這種悵然可笑。降生於金字塔頂端的人,已經享有這個世界頂配而稀缺的資源,堪堪犧牲個人喜好就能支配資源錢滾錢、利滾利,維持家族的興盛殷富,培養下一代下下代繼續掌舵資本,何樂而不為。
這世上的底層窮人,要付出的可不止是個性,更有自尊心和恥辱。
但溫知禾還是共情他的,出於人道主義,出於某種私慾。在他十二歲之前,她還不曾降生於這個世界,對過去的他感到陌生實屬難免……只是,他從未和她說過這些,她沒辦法與他,向過去十二年的他對話。
是不願多說,還是沒必要?溫知禾腦不由湧出這道問題,最讓她在意的是,在這些瑣碎的過去裡,她並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父母的事跡。
溫知禾想問,又覺得以自己的身份透過他人,尤其是初次見面的人去了解會不太好。
思至此,溫知禾心底咯噔了下。
這不就暴露她其實並不瞭解賀徵朝麼?
“到了,我送您進去。”李叔適時出聲提醒。
溫知禾才發現車子已經停駛在飯店門口,匆匆牽回思緒,應了聲,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想到接下來會見到誰,哪怕今早只喝了杯不頂飽的咖啡,溫知禾也不覺饑餓,反而渾身透著乏力又緊促的矛盾感。
賀老先生選的飯店是南城赫赫有名的老字號,裝潢風格偏中式古典,還是有點俗氣的那種,但這種純金白銀打造的俗,同樣在當代年輕人的審美裡受歡迎,畢竟大家都貪財。
越過百鳥朝鳳的屏風,入目的是一桌足可容納五六人的圓桌,主位上的男人,上了年紀但並不一頭花白,面容肅穆硬朗,氣勢壓人。
李叔向她介紹過這位老先生,也告訴過她別緊張。可真正撤離了身邊人只剩他倆面面相覷,溫知禾多少還是會犯怵。
壓下惴惴,溫知禾主動走到他身側約莫一米的距離,大大方方地打招呼:“賀爺爺。”
來之前她摘了帽,稍微捋了捋頭發,讓自己得體漂亮些。
迎上對方深邃又幽黃的雙眼,溫知禾輕輕擰了下皮包,唇邊的淡笑不減,從容直面。
短暫的數秒間,每一刻每一幀都被無限拉長,像走馬燈一樣,快速掠過各種各樣揣度出來的面談緣由。
她還是想不出來,所以為了放鬆自我,姑且當做是尋常見面吃飯。
“坐。”
賀鴻忠略略頷首,示意她隨意找個位置。
座位之間的間隙不算小,所以溫知禾便直接坐在他面向的右手邊,她剛沾椅,就聽見賀鴻忠又道:“今天把你喊來,就想單獨和你聊聊,畢竟我沒見過你,徵朝也沒領你過來。”
他四平八穩的聲腔與賀徵朝的措詞用調沒有太多區別,稀鬆平常,不鹹不淡,但後半段話,溫知禾明顯聽出幾分哂意。
溫知禾抬眸看他,大腦快速運轉,想說些什麼。
下瞬,賀鴻忠的話又證實了這點:“也甭喊我爺爺。”
他的目光銳利深遠,能穿透靈魂,直擊內心深處:“你和徵朝也沒領證,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