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傅先生年不過而立,早年曾在東洋留學,暫且賦閒在家研究繪畫,在他們這小圈子裡,是個權威人物。
傅先生倒沒有多大架子,因小滿是第一次來,還特意帶他參觀。
傅家洋房每一處都帶著墨香,有一間畫室,畫架畫筆各色顏料紙張一應俱全,又是朝南,說不出的開闊明亮。
上到二樓,又有專門一間用來收藏畫作的屋子,一進去就彷彿到了那童話裡的藏寶洞,不得不目瞪口呆,只見各式西洋畫集與古式卷軸,密密麻麻又整整齊齊地沿著架子堆放,偌大屋子竟被填得沒有一絲空隙。
再回到一樓,喝茶閒談的間隙,幾個人就把自己的畫作拿出來一道品評鑑賞。
馮、章二人其實專攻的是油畫,兩名女生則是畫的中國水墨,他們擅長不同,意見也不同,難免會有分歧,這時候傅先生就如同裁判者,一錘定音地指出哪裡好,哪裡缺了什麼,哪裡又能更好些,那幾個聽著,完完全全的心服口服。
出來之前,寄青也曾提前關照小滿把平時的畫作帶來,他選了一些,但這時候捧出,又總覺得有些拿不出手,因他的既不是油畫,也非水墨,完全說不出來該歸在哪一類。
傅先生一張一張翻看,臉上時而現出笑意,時而又是蹙眉,全看完了,他再規整成一疊還給小滿,認真地道:“你這些畫投過稿嗎?若是沒有,可以考慮嘗試去向報紙投稿。”
說完,他想了一想,又再從中挑出了幾幅畫,有些嚴肅地告誡他:“若是投稿,投別的那幾幅就可以,要想太平安生,你以後不好朝這幾幅的路數走。”
一個春囫圇著過去,到了梅雨時節,一場接一場的雨水落個不停,屋裡屋外又瀰漫著一股溼噠噠的黴味。
難得出太陽的休憩天,紅杏就把衣箱裡積存著的舊衣都一一拿出來洗晾。
一不留心,翻出來好些小滿舊時的衣裳,不曉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他也再不會穿的。
她把它們一件件在日頭下輕輕拽平,無數的舊日塵埃揚起,一時好像連空氣都變得沉甸甸的,有些難以呼吸。
她腦子裡浮現少年現如今高瘦挺拔的模樣,再看這些自己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小衣裳,總覺得不大真實,想象不出它們也曾正正好好地穿在小滿身上過。
指尖撫過那袖子領子,她臉上就不由自主帶了一絲笑意,再盯著看一會兒,人卻又糊里糊塗地發起怔,回過神來,仍把它們一件件收起疊好。
她再去整理屋子,又是無心的,翻出了小滿小時候上私塾時遺留下來的識字簿,書放置得年頭久了,書皮發黃,紙頁都有些脆了,又有習字的小冊子,翻開來,紙張也是發黃發脆,但那些一筆一劃稚嫩的字跡倒還墨色如新,昨天才寫就的一樣。
她像剛才看小滿的舊衣裳一般,又怔怔地盯著這些字看。
隔天去上工時,她就把那本識字簿一道帶到鋪子裡,有閒工夫的時候就找福順,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讓他教自己認。福順曾經念過兩年私塾,基本的字都能識得。
夜裡下了工,做一會兒針線,她又把識字簿拿出來,再尋一張紙一支筆,藉著油燈微弱的光,循著那些字的筆畫,依樣畫葫蘆地謄下來。
這年暑假,小滿按傅先生的提議,試著向報刊投稿,這邊舊作投過去了還沒訊息,又開始畫新的,另外也仍跟馮寄青他們一道接招貼畫的活。
這樣馬不停蹄,腦子裡其實只想著要多掙些錢,期待著能離接她出來的日子更近一些。